董卓退兵的消息,如同寒冬里难得的一抹暖阳,驱散了洛阳城上空积压数月的阴霾。
街市肉眼可见地恢复了往日的喧嚣,酒肆茶楼人声鼎沸,贩夫走卒吆喝叫卖,就连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和恐慌气息,也被寻常的烟火气所取代。
百姓们脸上多了笑容,谈论起温侯吕布的神勇、曹骑都尉的尽职,甚至那位深居宫中的少年天子,也多了几分真心的敬畏。
只是这股劫后余生的喜悦,并未完全冲散所有人心头的隐忧,尤其是在帝国的权力中枢。
皇宫,德阳殿。大朝会。
今日的朝会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虽然依旧庄严肃穆,但那股大战将至的紧绷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轻松、庆幸以及微妙试探的氛围。
刘辩端坐于龙椅之上,身着正式的玄色冕服,十二旒白玉珠垂在眼前,遮住了他过于年轻的脸庞,也平添了几分天威难测。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躬身肃立的群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中,除了惯例的恭敬,还夹杂着更多的东西——好奇、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众卿平身。”清朗的声音透过冕旒传出,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沉稳。
“谢陛下!”百官起身,分列两旁。
率先出列的是太尉马日磾,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他手持玉笏,声音洪亮:“陛下,逆贼董卓,慑于天威,狼狈西窜,此乃陛下洪福,社稷之幸!
老臣以为,当此万象更新之际,宜改元更始,以应天命,以安万民之心!”
改元?刘辩心中一动。这是惯例,新君登基或者遇到重大祥瑞、灾异之后,往往会更改年号,象征一个新的开始。
他登基时沿用灵帝的“光熹”年号,本就有些仓促,如今击退董卓,确实是个改元的好时机。
这不仅是形式,更是向天下宣告,一个由他刘辩主导的新时代,正式拉开了序幕。
他没有立刻表态,目光微微偏向站在文官前列,靠近御阶的陈宫。
陈宫感受到皇帝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刘辩心中了然,开口道:“太尉所言,正合朕意。国逢大变,幸赖祖宗庇佑,将士用命,得以初定。确当改元更始,昭示新政,抚慰天下。”
他顿了顿,似在思索,片刻后,朗声道,“朕意,取‘昭示安宁,天下承平’之意,改元‘昭宁’!自即日起,便为昭宁元年!”
昭宁!
二字一出,殿中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同之声。这个年号寓意吉祥,又契合当前局势,确实是个好彩头。
“陛下圣明!昭宁之年,必是海内澄清,国泰民安之年!”众臣齐声附和。
定下年号,如同为这艘刚刚驶出风暴边缘的帝国巨舰,更换了一面崭新的旗帜。朝堂上的气氛更加活络了几分。
紧接着,便是论功行赏。
陈宫出列,手持一份早已拟好的名单,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宣读。
从落雁坡前线的吕布、张辽、高顺,到负责洛阳城防的曹操,再到稳定后方、协调粮草的各级官吏,甚至包括在宫变中立场坚定、协助平乱的宿卫将领,皆按功绩大小,各有封赏。
或加官进爵,或赏赐金银田宅,或荫及子弟。
吕布因功晋封都亭侯,食邑增加,其麾下张辽、高顺等将也各有擢升。
曹操正式被任命为洛阳令,并加号建武将军,虽仍是杂号将军,但权责更重。
陈宫本人,由尚书郎进位尚书令,名正言顺地总领尚书台,参决政要。
这份封赏名单,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既酬谢了功臣,又大致维持了各方势力的平衡,尤其是对吕布和曹操的擢升,既体现了皇帝的倚重,又并未给予他们过于超然的地位,依旧在陈宫(代表朝廷)的统筹之下。
吕布因在前线,由其副将代领封赏。曹操则出列谢恩,态度恭谨,言辞得体。
当封赏宣读完毕,殿内气氛却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一些敏锐的大臣注意到,这份名单似乎遗漏了某些人,或者说,对某些人的安排,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比如,袁绍依旧只是司隶校尉,爵位也未提升,只是得到了一些金银赏赐。其弟袁术,更是只字未提。
再比如,已故大将军何进的弟弟,车骑将军何苗,也只是得到了一些例行抚慰,其原本暂时统领的何进旧部,在封赏名单中已被明确划归北军整编序列,由朝廷直接管辖。
袁绍站在班列中,脸上虽然维持着平静,但垂在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
他四世三公,名满天下,在此次风波中,虽无大功,却也未曾明显犯错,最终却只得些虚财,权柄丝毫未增,反而隐隐有被边缘化的趋势。这让他心中如何能平?
何苗更是脸色难看,却又不敢表露,只能低着头,掩饰眼中的怨怼和不甘。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轻响,伴随着内侍悠长的唱喏:“太后驾到——!”
众人皆是一怔,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大殿侧后方,一道珠帘缓缓垂下,帘后隐约可见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在宫娥的簇拥下,端坐于凤座之上。正是何太后!
她竟然在此时,以垂帘的方式,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刘辩也是微微一愣,但随即恢复了平静。此事他事前知晓,并与陈宫商议过。
何太后在宫变后一直深居简出,情绪低落,如今局势初定,她提出要垂帘听政,于情于理,刘辩都无法断然拒绝。
毕竟,按照礼法,皇帝年幼,太后确有辅政之权。这也是安抚何家旧部、稳定后宫的一步棋。
只是,这帘幕一垂,意味着原本已逐渐收拢到刘辩手中的权柄,似乎又要分出一部分。
珠帘后的何太后,声音透过帘幕传来,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威仪,却难掩其中的一丝疲惫和沙哑:“皇帝年幼,初掌国柄,便能率众击退国贼,安定社稷,哀家心甚慰。然国事繁杂,皇帝尚需历练。
哀家既为母后,自当尽心辅佐,以免皇帝操劳过甚,有伤龙体。自今日起,哀家便于此垂帘,与皇帝共决大事,众卿可有异议?”
殿内一片寂静。
太后垂帘,在本朝并非没有先例。只是何太后此前因宦官之事,声望受损,加之其兄何进新丧,此时突然提出垂帘,难免让人揣测其用意。
袁绍目光闪烁,率先出列,躬身道:“太后慈爱,体恤陛下,垂帘辅政,乃国之幸事,臣等并无异议!”
他表态极快,似乎乐于见到皇帝权力受到一定的制约。
有他带头,一些原本与何家关系密切,或是对少年天子独自秉政心存疑虑的老臣,也纷纷出言附和。
刘辩端坐不动,冕旒下的眼神平静无波。
他看了一眼陈宫,见陈宫微微颔首,便朗声道:“母后垂怜,朕感激不尽。有母后坐镇,朕亦可多些时日学习政务。日后朝中大事,还需母后与朕,及诸位爱卿,共同商议决断。”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太后垂帘的合法性,又强调了“共同商议”,并未将决策权完全让渡。
何太后在帘后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重新回到了权力的前台,至于能掌握多少,还需日后慢慢经营。
朝会接着商议了一些其他事务,如减免洛阳周边遭兵灾影响地区的赋税,抚恤阵亡将士家属等,皆顺利通过。
最终,在一片看似和谐的气氛中,朝会结束。
百官躬身退朝,心思各异地走出德阳殿。
许多人都在回味着今日朝堂上的变化——改元昭宁,大封功臣,太后垂帘……每一件事,都预示着权力格局的重新洗牌。
刘辩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开德阳殿,直接来到了尚书令署(原尚书郎署已更名)。陈宫紧随其后。
屏退左右后,刘辩摘下沉重的冕冠,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才露出一丝符合他年龄的疲惫。
穿着这身行头,端着皇帝的架子几个时辰,绝非易事。
“陛下今日应对,已颇具威仪。”陈宫递上一杯温茶,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
刘辩接过茶水,苦笑一下:“先生莫要宽慰朕了。不过是依仗前商议好的步骤,照本宣科而已。倒是母后突然提出垂帘……”他看向陈宫,眼中带着探询。
陈宫神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太后垂帘,意料之中。经此大变,太后心中不安,欲抓住权柄,亦是常情。
况且,陛下年少,有太后在一旁,于礼法上更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暂时安抚何苗等辈,亦非全然坏事。”
“只是,这权柄分出容易,收回难啊。”刘辩轻叹一声。
他深知何太后并非什么精明强干的政治家,其背后还牵扯着何家旧部的利益,日后难免会有所掣肘。
“陛下不必过于忧心。”陈宫从容道,“太后久居深宫,于朝政军务并不熟悉。垂帘之初,或可凭身份过问一二,然具体政务处理、军国机要,仍需依赖外朝,依赖陛下与臣等。
只要陛下能牢牢掌握尚书台,掌控军队,则大权依旧在握。太后……更多是一种象征,一种平衡。”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眼下外患未除,董卓虎视眈眈,内部亦需稳定。有太后这面旗帜,至少可以稳住一部分人心,避免内部过早分裂。待陛下根基日深,羽翼丰满,届时再逐步收权,亦不为迟。”
刘辩点了点头,陈宫的分析总是能切中要害。
政治有时候就是妥协的艺术,尤其是在自身力量还不够强大的时候。
“只是,经此一事,袁本初等人,恐怕心思会更活络了。”刘辩想起朝会上袁绍那积极附和的姿态。
陈宫嘴角泛起一丝冷意:“袁本初四世三公,自视甚高,岂甘久居人下?此前引董卓入京,其心便可诛。
如今见陛下站稳脚跟,他无法借董卓之势揽权,自然会寻求其他途径。
太后垂帘,正给了他一个可以借力或搅浑水的机会。陛下需对其多加留意,但眼下,不宜与之正面冲突。”
“朕明白。”刘辩沉吟道,“还有曹操,此人能力卓着,此番整饬城防,更是尽心尽力。只是……”
“只是其志不小,绝非池中之物。”陈宫接过了话头,眼中闪过一丝深邃,
“陛下可用其才,但需设法规制,不可使其权柄过重,尤其是兵权。如今他身为洛阳令,掌京城治安,又督建城防,权柄已是不轻。
日后当寻机,或可将其调离京师,外放历练,既可发挥其才,亦可避免其扎根洛阳过深。”
刘辩深以为然。曹操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用得好可以杀敌,用不好也可能伤己。如何用好这把刀,是对他帝王心术的考验。
“对了,奉先那边情况如何?”刘辩换了个话题。吕布性情不稳,虽然前线捷报频传,但他始终有些不放心。
“根据最新军报,吕将军已按计划前出,接管谷城。牛辅所部退往渑池方向,沿途并未停留。目前西线暂无战事。”陈宫禀报道,
“只是……吕将军似乎对未能趁势追击,颇有微词,数次上书,请求增兵,欲直捣渑池。”
刘辩无奈地摇摇头:“奉先勇则勇矣,就是这性子……先生还需多费心,以朝廷名义多加抚慰,阐明利害。眼下我军需要休整,巩固防线,而非浪战。”
“臣明白。”陈宫应道,“已去信说明,并再次叮嘱张辽、高顺二位将军,务必稳妥行事。”
君臣二人又商议了一些其他政务,直到夕阳西斜,刘辩才起身返回后宫。
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寝宫,而是摆驾永乐宫,去向何太后请安。既然太后已经垂帘,表面上的礼数必须做足。
永乐宫内,何太后已卸去朝会时的沉重服饰,换上了一身较为轻便的宫装,正由宫女伺候着用些点心。
见到刘辩进来,她脸上露出笑容,招手让他坐到身边。
“辩儿来了,快坐。今日朝会上,辛苦了吧?”何太后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慈爱,只是眼神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复杂。
“儿臣不辛苦,倒是母后要垂帘听政,恐要劳神了。”刘辩恭敬地回答,在何太后下首坐下。
何太后叹了口气,拉着刘辩的手,轻轻拍着:“哀家也是没办法。你年纪还小,这朝堂上尽是些老奸巨猾之辈,没有一个省心的。
袁家那个小子(指袁绍),看着恭敬,肚子里不知藏着什么坏水。
还有那个曹操,一个阉宦之后,如今也掌了京畿防务……哀家若不看着点,实在放心不下。
你舅舅(何进)这一走,咱们娘俩,能依靠的还有谁?”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对过往权力的怀念,以及对当前局面的不安和试图重新掌控的努力。
刘辩心中明了,顺着她的话道:“母后说的是。有母后为儿臣坐镇,儿臣心里也踏实许多。只是朝政繁杂,母后还需保重凤体,莫要过于操劳。”
他这话半是真心,半是场面话。他需要何太后这面旗帜来稳定内部,但绝不希望她过多干涉具体决策。
何太后似乎对刘辩的态度很满意,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你放心,哀家有分寸。大事自然由皇帝你拿主意,哀家也就是在旁边看看,提点提点,免得你被小人蒙蔽。”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
“对了,辩儿,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怎么行?唐姬那孩子,性情温婉,知书达理,哀家看着很好。不如……”
又来了。刘辩心中暗叹,何太后一直想促成他与唐姬(历史上刘辩的皇后)的婚事,以此进一步巩固何家的外戚地位。
若是以前那个懦弱的刘辩,或许就半推半就了。但如今……
“母后,”刘辩轻轻抽回手,语气温和却坚定,
“如今董卓虽退,然国事未宁,百废待兴,儿臣实在无心于此。况且,儿臣年纪尚幼,此事……还是稍后再议吧。”
何太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掩饰过去,强笑道:“皇帝心系国事,是好事,是好事……那便日后再说吧。”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家常话,气氛却不如刚开始那般融洽。
刘辩能感觉到,那层珠帘隔开的,不仅仅是朝堂上的距离,似乎也在他们母子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离开永乐宫,刘辩走在回宫的路上,看着宫墙内渐次点起的灯火,心中思绪纷杂。
改元昭宁,象征着新的开始;太后垂帘,意味着权力的博弈进入新阶段;外部威胁暂缓,内部矛盾却开始浮出水面。
他停下脚步,望向西方。董卓真的会甘心退却吗?袁绍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曹操、吕布这些手握实权的将领,又各自在盘算什么?
还有那个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刘备,此时不知又在何处?
千头万绪,扑面而来。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昭宁……昭示安宁……”他低声咀嚼着这个新的年号,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
“这安宁,恐怕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间歇吧。”
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稳住洛阳,整合内部,积攒力量,应对接下来必然会更猛烈的风浪,是他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