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寒暄了几句,何景明收敛笑容,“不瞒刘兄,我此次回来,一是探望父母,二来……家父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大夏的医道新政,激动不已,他老人家行医一辈子,最盼的就是天下贫苦之人都能看得起病。
如今大夏有此仁政,他一把年纪了,竟说什么都要为这医道新政出把力,天天追问我,大夏王师何时才能打进凤翔府?”
他顿了顿,继续道:“今天来府上,就是家父想和伯父商讨一下,若大夏将来光复关中,这医道新政该如何具体施行,我们两家又能为此做些什么。
伯父是凤翔府有名的神医,德高望重,家父想听听他的见解。”
刘之勃听着,心中更是复杂,忍不住问道:“景明弟,据我所知,大夏推行均田令,你家那么多上好的田产,恐怕都要被分给那些佃户了,何伯父……他难道就不在意?”
何景明笑了笑,神色颇为豁达:“家父说了,一旦大夏推行新政,清丈田亩,均田之后,家家有田种,谁还愿意来做佃户?
就算大夏网开一面,不分我家的田,到时候也雇不到人耕种了,良田也只能荒芜。
何况,家父仔细研究过大夏的新政条文,上面明确写着,对于非巧取豪夺、而是通过正当买卖获得的田产,若田主自愿交出,大夏官府会按照市价进行赎买,并非强行剥夺。
家父觉得,能用这些田产换来的钱,投入到医药事业中,造福更多的人,远比守着那些田地更有意义,所以他并不在乎。”
“大夏新政……竟能如此周全?”刘之勃有些意外,这与他想象中的流寇作风大相径庭。
“刘兄啊,”何景明感慨道,“大夏的新政,很多都出乎你我的意料,它并非一味地打杀抢掠,而是有一套完整的章法。
除了那些确实罪大恶极、为祸地方的士绅豪强和贪官污吏,对于普通的小地主、商人乃至手工业者,大夏的政策并非赶尽杀绝,反而提供了许多新的活路和机会。
你久在外地可能不知,如今关中不少地方的普通百姓,甚至是些小有产者,可都是天天盼着大夏王师能早点打过来呢!”
刘之勃沉默片刻,有些不甘心地问道:“难道……难道这关中大地,就再也没有愿意为大明守节之士了吗?”
他又想起了文天祥,声音带着一丝悲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景明弟,莫非这丹心,如今都已不值钱了么?那你呢?你的意思又如何?”
何景明看着挚友痛苦而执着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刘兄,忠义之心,人皆有之。
然则,大夏非是蒙元,乃是同文同种的汉人衣冠。
政朝更迭,不过是历史循环之寻常事!关键在于,新朝能否真正善待天下百姓,能否带来太平与希望。
若其能,我等又何必固执于一家一姓之忠,而忽视了天下苍生之义呢?”
何景明虽然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倾向,但这番话已然表明,这位自幼一同长大的挚友,其心也早已偏向那个充满活力的新政权了。
刘之勃怔怔地看着窗外沉沉的景色,只觉得脑海中两种思想激烈碰撞,一片混乱。
送走友人,失魂落魄地回到书房,刘之勃的目光无意间再次落在了摊开的《孟子》上,那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他不由得感到一阵荒谬的苦笑,圣贤书中的理想,与现实世界的惨状,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他再也无法安心坐在书斋里空谈义理,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他想要亲自去看看,看看这大明治下的凤翔府,究竟是何光景。
他换上一身儒生衣衫,悄然出了府门,凤翔府的街道,比他记忆中要冷清许多,行人稀疏,市面萧条。
然而,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蜷缩在街角巷尾的身影。
卖儿鬻女者,身前插着草标,面黄肌瘦的孩子眼神麻木,父母脸上写满了绝望与哀戚。
更多的是直接跪地乞讨的流民,个个瘦骨嶙峋,衣不蔽体,伸出的手如同干枯的树枝。
即便偶有匆匆走过的行人,也多是面带菜色,步履蹒跚。
这就是大明的陕西?这就是朝廷正统治理下的景象?他不敢再深想下去,生怕自己坚守的信念会彻底崩塌。
他慌忙拐进一家看起来还算清净的茶楼,想找个角落暂时逃避这残酷的现实。
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粗茶,耳畔却传来了旁边一桌几位看似士绅模样之人的议论声。
他们的谈话,让他无法安宁。
“唉,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城外的粥厂早就断了粮,每天饿死的人拉都拉不完!”一个胖士绅叹息道。
“谁说不是呢!我家那几百亩地,今年几乎是颗粒无收,佃户们别说交租,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再这样下去,怕是连我家也要喝西北风了。”另一人接口,愁容满面。
“还是人家四川好啊!”一个瘦高个压低了声音,“我有个表亲前年逃难去了川北,去年托人捎信回来,说那边分了田,官府还组织修水利,今年夏粮听说收成不错,家家都有余粮!哪像我们这里……”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胖士绅紧张地四下张望,“这话能乱说吗?让官府的人听见,吃不了兜着走!”
“怕什么?”瘦高个似乎有些不满,“听说西安府的郑布政使……哦不,现在该叫郑巡抚了,还有那位致仕的孙传庭孙大人,都被朝廷起复了,孙大人还要当三边总督呢!说不定局面能有转机?”
这时,旁边一个一直沉默的青衣老者忽然开口,消息似乎更灵通些:“你们说的都是老黄历了!
最新消息,岂止是孙传庭!连郧阳的卢象升卢抚治,都被破格提拔,直接升任了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省总督了!”
“四省总督?!”几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