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祖禹中军大帐里的血腥气尚未散尽,那场徒劳的斩杀带来的死寂,却已如同实质的寒冰,冻结了整个大营。
郑彪临死前那声孙总兵的嘶吼,如同魔咒,在底层士兵中疯狂传播发酵。
这份令人窒息的绝望,连同郑彪事件的详细始末,被听风无孔不入的耳目迅速捕捉,化作一份冰冷的密报,飞送达州城某间不起眼的杂货铺后院。
油灯昏黄,映照着老鬼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逐字逐句地读着密报,枯瘦的手指在字句上反复摩挲。
“邓祖禹…湖广常德人…万历四十七年武进士…历任守备、参将…以清廉勇毅着称…”
老鬼从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抽出一份关于邓祖禹的详细背景资料,低声自语,这份资料,是听风花了大功夫搜集整理的。
“崇祯初年,任湖广都司佥书,因弹劾上司克扣军饷,反遭构陷,贬至偏远卫所…后因剿匪有功,得孙世忠赏识,擢升副总兵,…”
老鬼的眉头微微蹙起,“此人家眷俱在常德府城…为官多年,家无余财,仅置薄田数十亩…其子邓襄,在常德府学就读,颇有才名…”
资料上的信息,勾勒出一个与明军腐败氛围格格不入的形象:有能力,有气节,却深陷泥潭。
“清廉勇毅,…可惜了。”老鬼放下资料,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那是一种看到璞玉蒙尘的惋惜,更是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
郑彪一事,已将他逼到绝路!孙世忠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也是他无法挣脱的枷锁…若…能给他一条生路呢?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老鬼心中迅速成形,邓祖禹的处境,对张家军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契机!
若能策反这位在军中有威望、且熟知明军内情的湖广副总兵,对目前的川东战局,甚至未来攻略湖广,都将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他不再犹豫,立刻铺开一张特制的薄纸,用暗语和密文飞快书写:
“川东老鬼急报林主事:邓祖禹处境危殆,军心尽丧,查邓本清廉有节,家小在常德,此人或可争取,
请主事定夺,是否启动招贤密档,设法接触?时机稍纵即逝,万望速决!”
写罢,他小心封好,唤来最信任的心腹:“即刻飞鸽传书,最高等级,直呈林胜文主事!片刻不得延误!”
就在川东暗流汹涌之际,成都平原上,张家军的新政风暴在雷霆扫除士绅反抗后,正刮向另一个更深入、更触动人心的领域——清理积年冤狱!
士绅一体纳粮和清丈田亩打破了经济上的枷锁,而设公审台,平反冤狱,则要斩断套在百姓脖子上那无形的、由官绅勾结编织的司法绞索!
成都府外围各县的新任知县,典吏,在清丈田亩的同时,也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县衙刑房和架阁库。
堆积如山的陈年卷宗被搬了出来,在张家军士兵和民兵维持会的监督下,由新任的吏员仔细审阅、复核。
一桩桩、一件件,被岁月掩盖的黑暗与不公,在阳光下被重新揭开好,
仁寿县衙,公审台前。
新任知县端坐,神情肃穆,台下人山人海,挤满了闻讯赶来的百姓。
一名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汉,跪在台前,泣不成声地控诉:
“青天大老爷!草民要告那已死的王举人!十年前,他看中我家祖传的三亩水田,勾结当时的狗官县令,诬陷我儿偷了他家一只玉镯!
将我儿屈打成招,下了大狱,活活折磨致死!我儿媳不堪受辱,投了井!我那三亩水田,也被他强行霸占!
求大老爷做主啊!”老汉说罢,重重磕头,额上鲜血淋漓。
县令翻阅着刚刚从旧档中翻出的、明显被篡改过的卷宗,又传唤了几名当年知情的乡老作证,事实很快水落石出。
知县拍案而起,怒道:“岂有此理!官绅勾结,草菅人命,霸人田产!王举人虽死,其罪难容!其非法所得田产,即刻追回,归还苦主!
其家族,罚没浮财充公,赔偿苦主!至于那狗官知县…虽已潜逃,通缉文书即刻下发,天涯海角,定要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青天大老爷!”老汉伏地嚎啕,围观众人无不唏嘘落泪,继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双流县,某乡村晒谷场。
临时设的公审点前,挤满了村民。新任典吏正在审理一桩土地纠纷旧案。
原告是老实巴交的佃户张老实,被告则是当地有名的讼棍兼乡绅刘二爷的心腹管家。
“大人!这片坡地,明明是我张家祖辈开垦的!有地契为证!可刘二爷非说是他家的,还拿出了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假契!
前任县太爷收了刘二爷的钱,硬把地判给了他!还打了我二十大板!”张老实捧着发黄的地契,悲愤交加。
典吏仔细对比两份地契,又传唤了当年经手的几名老吏,很快便查出刘二爷那份地契上的官印模糊不清,且与县衙存档的鱼鳞图册对不上号,系伪造无疑!
而张老实的地契虽旧,却手续齐全,印鉴清晰。
“大胆刁奴!竟敢伪造地契,欺压良善!”典吏厉声喝道。
“刘二爷身为乡绅,知法犯法,纵奴行凶!着令,立即归还张老实田地!罚刘家赔偿张老实历年损失及医药费纹银五十两!刘二爷本人,拘传到案,严惩不贷!”
刘二爷被如狼似虎的民兵从家中拖出时,面如土色,再无往日威风。
围观村民拍手称快,张老实更是激动得跪地不起,高呼张家军万岁!。
郫县市集口,一张崭新的告示贴出,上面罗列了十几桩刚刚平反的冤假错案详情及处置结果,每一桩,都浸透着底层百姓的血泪:
有被税吏勾结衙役,以莫须有罪名抓去顶替富户徭役,累死异乡的;
有因欠了地主几斗租子,被强抢女儿抵债,逼得投河的;
有因不肯贱卖祖坟旁的地给乡绅建别院,被诬告盗墓,家破人亡的……
告示下方,清晰地写着涉案的前明官吏、劣绅的姓名、罪行及张家军新政下的惩处——或斩首,或抄家,或罚没家产赔偿苦主,或枷号示众!
识字的人大声念着,不识字的围着听,每念一桩,人群中便响起一片愤怒的咒骂和痛快的叫好。
当念到那些贪官污吏、劣绅豪强最终伏法的结果时,整个市集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
“苍天有眼啊!”
“这世道,总算有讲理的地方了!”
查冤案,平反狱!这比单纯的分田放粮,更能直击人心深处!
它让百姓们真切地感受到,张家军带来的,不仅仅是温饱,更是迟来的公道!是挺直腰杆做人的尊严!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入成都孤城。市井小民在暗地里拍手称快,而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官绅,则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秦良玉在城头眺望,只觉得城外那片土地散发出的生气中,多了一种名为公道的凛然之气,这比张家军的刀枪更让她心惊。
巡抚衙门内,王致中听着心腹带回的平反案例,再看着自己案头那些来自士绅的、充满恐惧和咒骂的求援信,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而在潼川州,林胜文接到了来自达州老鬼的密信。
看着信中关于邓祖禹的分析和建议,这位听风总负责人眼中精光一闪,提笔在密信上重重批下几个字:“准!不惜代价,全力争取!”
一场针对邓祖禹的、更为精密的攻心战与策反行动,在无声中悄然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