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张继宗愤然离去的脚步声在回廊上渐渐消失,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张令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良久,长叹了一口气。
“父亲…”张继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担忧。
张令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重新坐回椅中,目光落在次子脸上,带着探究:“继业,你大哥…执念太深!你呢?你对这大夏…是何看法?”
张继业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成都府沉静的夜色,片刻后,才转过身,眼神明亮而坚定:
“父亲,看法?儿子亲眼所见,便是最好的回答!”
“哦?你看到了什么?”
“在夔州境内,在那些大夏新政真正推行的地方!”张继业的语气带着一种亲眼见证的激动,“田亩清丈,按丁口分田,废除苛捐杂税!
官府牵头兴修水利,农人不再是任人盘剥的牛马,交完夏税,余粮可自留、可出售!父亲,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饿殍遍野的景象在消失!
意味着农人脸上有了盼头,眼中有了光!与大夏这些实实在在的善政相比,过去的大明…”
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简直是把治下的百姓当作猪狗牛羊,予取予求,敲骨吸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儿子读圣贤书,圣贤可曾教导我们如此治国?如此牧民?”
张继业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亲眼目睹后的震撼与认同。
张令听着,眼中也流露出深切的共鸣,他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
“是啊…正因看清了这腐朽朝廷的无可救药,看清了大夏所行之路,确是解民倒悬、再造乾坤的正途,为父才最终下定决心,投入夏王麾下!不为苟全性命,实为…择明主而从,尽己所能,为这乱世开辟一片新天!”
“父亲明鉴!”
张令看着次子,话锋一转:“那么你呢?继业,你既认同大夏,又有志气见识,今后有何打算?是闭门读书,还是…想出来做点实事?
若你有心出仕,为父这张老脸,也当豁出去为你向大王求个一官半职,大夏初创,正是用人之际。”
“多谢父亲!儿子读书多年,深知空谈义理无益于民,目睹夔州新政,儿子深知,纸上得来终觉浅!
儿子…确实想出来做事!为大夏,也为这川中百姓尽一份心力!只是具体做什么,尚未想好,儿子想先看看,大夏究竟需要什么样的人,儿子又能做什么。”
张令欣慰地点点头:
“好!有此心志,甚好!不急,先安顿下来,多看看,多想想!大夏行事,讲究实干,只要你有心有力,不愁没有用武之地。”
他顿了顿,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带着深深的遗憾,“若是…若是你大哥也能这般想,该多好…”
张继业上前一步,劝慰道:“父亲不必过于忧心,大哥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被那忠字缚住了手脚。
假以时日,亲眼所见大夏气象,亲身感受这川中之变,或许…或许会有所改观。毕竟,血脉亲情,总是割不断的。”
张令苦笑一声,拍了拍次子的肩膀:“但愿如此吧,好了,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大王设宴,不可失礼。”
“是,父亲也早些安歇。”张继业躬身告退。
书房重归寂静,张令独自坐在灯下,心中思绪翻腾,既有对次子明事理的欣慰,更有对长子固执的深深忧虑。
与此同时,张继宗的卧房内,气氛压抑,张继宗脸色铁青,背着手在房中烦躁地踱步,胸膛依旧剧烈起伏,显然书房中的争执余怒未消。
他的妻子李氏,一个面容温婉但眼神坚毅的妇人,静静坐在床边,看着他焦躁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开口:
“夫君,夜深了,歇息吧,莫再气坏了身子。”
“歇息?我如何能歇!”张继宗猛地停步,转身对着妻子,声音带着愤懑和痛苦,“父亲!他一向是我心中高山仰止的楷模!
忠孝仁义,持身以正!可如今…如今他竟…竟行此诈死投贼之事!这算什么?
他往日教导我们的那些圣贤道理,此刻都成了天大的笑话!这叫我…叫我情何以堪!”他用力捶了一下桌子,震得烛火摇曳。
李氏看着他,眼中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疼惜和理解,她站起身,走到丈夫身后并抱住他,声音轻柔,“夫君,你口口声声说父亲投贼,说他不忠。
那我问你,你内心深处,是希望父亲死在战场上,用他的性命,去成全你那书中的忠臣气节吗?”
张继宗被问得一窒,下意识地反驳,“我当然不是!那是我父亲!我怎会希望他死?”
“既然如此,”李氏紧盯着他的眼睛,步步追问,“那当时的情形,父亲统领的六千川东士卒,面对数倍于己、锐不可当的大夏军。
除了战死殉国,可还有第二条路能全忠臣气节?若父亲选择战死,朝廷会如何待我张家?会追封厚赏?会抚恤我们孤儿寡母吗?
父亲死讯传来,那些你口中应该讲究同僚之谊、忠义之道的前明官员,可有几人登门吊唁?送过一文钱的奠仪?人走茶凉,凉薄至此,夫君难道还看不清吗?”
李氏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张继宗最后一丝虚幻的坚持,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色苍白。
李氏握住他的手,声音放得更柔,却带着洞悉世情的沧桑:
“夫君,你饱读诗书,当知王朝兴替,自古皆然!大明…它病了,病入膏肓,积重难返了!
关外建虏虎视眈眈,关内流寇蜂起,天灾连年,官吏贪腐,民不聊生!这样的朝廷,这样的世道,它…它还能走多远?
父亲他…他并非贪生怕死!他是看透了,他是想在绝境之中,为我们张家,也为他自己,寻一条真正的生路啊!”
她看着丈夫眼中剧烈挣扎的痛苦,继续道:
“夫君,你想想小宝!想想我们!若父亲真如你所愿,战死殉国,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乱世,无依无靠,面对那些凉薄的世态炎凉。
甚至可能连小宝生病都请不起良医…那样的结局,难道就是你想要的忠孝节义?父亲他选择了一条艰难却可能带来生机的路,他保全了我们全家!
更难得的是,大夏王待父亲如此厚恩,不仅没有杀他,更是委以重任,接来我们全家,救小宝于生死边缘!这份恩义,难道不值得父亲效忠?难道不值得你我感念?”
李氏的话语,没有高深的道理,只有最朴素、最贴近现实的利害与亲情,她描绘的另一种可能的悲惨景象,让张继宗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