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空气在1999年最后一天绷紧了弦，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寒气凛冽，却压不住整座城市从钢筋水泥缝隙里蒸腾出的、近乎狂热的期待。橡树街别墅的清晨，是被刘艺菲（茜茜）房间里持续不断的、翻箱倒柜的动静唤醒的。
“妈妈！我那件带银色星星的毛衣呢？不是这件！是汪言哥哥去年在瑞士买的那件！”茜茜的声音带着青春期少女特有的、混合着兴奋与焦躁的清亮，穿透了房门。
刘小丽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煎蛋铲，无奈地推开女儿虚掩的房门。只见床上、椅子上、甚至地毯上，都堆满了被翻出来的衣服，像刚经历过一场小型龙卷风。十三岁的茜茜站在“风暴”中心，只穿着保暖内衣，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在肩头，小脸因为急切而泛红，手里正拎着一件宝蓝色的羊绒衫，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那件在衣柜最下面的收纳盒里，你汪言哥哥说等重要的日子再穿。”刘小丽走过去，熟练地从一堆衣物下拖出一个扁平的盒子，打开，里面正是那件柔软的、点缀着细碎银色星星的米白色高领毛衣。“今天够重要了？”
茜茜眼睛一亮，抢过毛衣抱在怀里，小脸蹭着柔软的羊绒，随即又想起什么，扭头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嘴里嘟囔着，“头发是扎起来还是放下来？好像放下来显脸小……可是风大会乱……”
刘小丽看着女儿忙碌又雀跃的背影，眼神复杂。时光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那个为胡萝卜发愁、为泰迪熊哭泣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已抽条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长开，褪去了大部分婴儿肥，下颌线条有了柔和的弧度，像初绽的玉兰。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此刻盛满了对今晚的无限憧憬——以及，对某个人的在意。
楼下客厅，汪言正对着Ibm thinkpad 760Ed的屏幕，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上不是剧本，也不是股票K线图，而是一份详尽的《时代广场跨年夜安保预案（V4.0）》。林薇和杰克两位安保负责人肃立一旁，神情专注。
“A点（第七大道与49街交汇）至b点（广场核心区）的疏散通道，警力部署再确认一遍。”汪言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锐利地扫过地图上的标记，“c区（媒体区）外围的隔离带宽度不够，至少再加半米。另外，气象台最新预报，午夜可能有短时强风，所有高处广告牌和临时搭建物，通知市政部门再加固一次。”
“明白，汪先生。”林薇点头，迅速在平板电脑（palm V，1999年最新款）上记录，“VIp通道和紧急避险点已预留，随时可以启用。”
“茜茜小姐的防走失手环和紧急联络器已经调试完毕，信号源稳定。”杰克补充道，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像运动腕表、实则内置了GpS和SoS按钮的小装置。
汪言点点头，合上笔记本。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庭院里，那株去年春天栽下的柠檬树在寒风中瑟缩着，枝叶凋零。他想起茜茜当时说要给它做柠檬水的豪言壮语，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温柔的弧度。
目光扫过二楼那扇传出少女纠结声音的窗户，心底那根名为守护的弦，悄然绷紧。时代广场，百万级人潮，跨年夜狂欢……这将是茜茜第一次面对如此庞大而不可控的场面。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汪言哥哥！”茜茜的声音带着雀跃从楼梯口传来。她终于下来了，穿着那件银星毛衣，外面套了件鹅黄色的短款羽绒服，衬得小脸愈发白皙。
黑色修身牛仔裤包裹着开始抽长的双腿，脚上是崭新的白色雪地靴。长发如瀑，柔顺地披在肩后，只在额前别了一个小巧的雪花造型水钻发卡，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她小跑到汪言面前，仰着脸，大眼睛亮晶晶的：“好看吗？”
少女身上淡淡的桃子沐浴露香气混合着新衣服的味道扑面而来。汪言看着她清澈眼底毫不掩饰的期待，像被细小的电流轻轻刺了一下。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替她理了理额前被发卡压住的一缕碎发，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光洁微凉的额头。
“好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把整个银河系的星星都穿在身上了。”
茜茜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像熟透的水蜜桃。她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毯，小声嘀咕：“哪有那么夸张……” 可微微翘起的嘴角和眼底藏不住的欢喜，却出卖了她。
“走吧，小公主，”汪言拿起搭在沙发上的黑色长款羽绒服穿上，又接过林薇递来的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里面装着保温壶、暖宝宝、备用围巾手套、甚至还有一小瓶茜茜最爱的瑞士莲巧克力），“先去吃早餐，然后……征服时代广场。”
“嗯！”茜茜用力点头，主动牵住了汪言的手。少女的手纤细柔软，带着温热的湿意（显然是紧张得手心出汗了），却抓得很紧。汪言微微一顿，随即反手将那只小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牵着她走向餐厅。林薇和杰克对视一眼，默契地保持两步距离跟在后面。
下午四点，橡树街别墅门前。黑色的林肯领航员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安静地等待着。杰克检查完车辆状况，对汪言点点头。林薇则再次确认了茜茜手腕上那个伪装成运动腕表的GpS紧急联络器。
“妈妈再见！”茜茜用力抱了抱站在门口的刘小丽，小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我会给你带时代广场的彩带回来！”
“注意安全，跟紧你汪言哥哥和林薇姐姐。”刘小丽理了理女儿的围巾，目光转向汪言，带着无声的托付。
汪言颔首，为茜茜拉开后座车门。茜茜像只灵巧的小鹿钻了进去。汪言正要上车，林薇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汪先生，刚收到消息，时代广场核心区人流量已接近饱和，NYpd（纽约警察局）启动了最高级别限流预案。我们可能需要提前下车步行。”
“按预案c执行。”汪言神色不变，弯腰坐进车内。车门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寒冷。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弥漫着皮革和淡淡香氛的味道。茜茜好奇地扒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节日气氛越来越浓的街景。
车子刚驶入曼哈顿中城，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最终在离时代广场还有近十个街区的地方彻底停滞不前。车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人潮和闪烁的车灯。喧嚣声隔着厚重的车窗也能隐约透入。
“汪先生，只能到这里了。”杰克回头道。
“下车。”汪言果断下令。林薇率先推门下车，警惕地扫视四周。汪言下车后，转身，向车内的茜茜伸出手。茜茜看着外面汹涌的人潮，小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手放进汪言掌心。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跟紧我，别松手。”汪言低声叮嘱，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另一只手自然地护在她身侧。林薇立刻靠拢，形成一个小型的保护圈，将茜茜护在中间。杰克则负责断后，警惕地留意着后方人流。
踏入人潮的瞬间，声浪如同实质般拍打过来！各种语言的呼喊、笑声、街头艺人震耳欲聋的音乐、警用喇叭的疏导指令……混杂成一片沸腾的海洋。霓虹灯牌的光芒将傍晚的天空染成光怪陆离的彩色，巨大的电子屏上滚动着千禧年的倒计时和炫目的广告。空气里充斥着热狗、椒盐卷饼、咖啡、香水、汗水和寒冷混合的复杂气味。
茜茜被这宏大的场面震撼得微微张开了嘴，小手不自觉地紧紧攥着汪言的衣角。她个子小，视线所及全是晃动的大衣后背和手臂，只有偶尔从缝隙里看到高耸的电子屏一角。
“害怕吗？”汪言低头问，声音在嘈杂中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茜茜摇摇头，仰起小脸，眼睛亮得惊人：“不怕！就是……好多人！”她顿了顿，小声补充，“不过有汪言哥哥在，就不怕。”
汪言心头一暖，护着她的手臂更紧了些。林薇在前方开路，巧妙地利用人流缝隙和警察设置的临时通道，带着他们一点点向核心区挪动。杰克则像一堵墙，挡开了几次无意的拥挤和碰撞。
“小心！”林薇突然低喝一声，猛地侧身挡住一个扛着巨大摄像机、倒退着拍摄的记者。那记者差点撞到茜茜。
“谢谢林薇姐姐！”茜茜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没事吧？”汪言立刻低头检查她。
“没事！”茜茜摇头，好奇地看向那个记者，“他在拍什么呀？”
“拍历史。”汪言看着周围攒动的人头，无数张写满期待的脸孔在灯光下明明灭灭，“拍人类集体告别一个千年，迎接另一个千年的瞬间。”
历经近一个小时的“跋涉”，他们终于抵达了预留的VIp观景区——位于广场核心地带、相对高一些、用临时隔离带围起来的一个小平台。视野豁然开朗！
巨大的水晶球（times Square ball）高悬在one times Square大楼顶端，在无数聚光灯下熠熠生辉，等待着最后的坠落。四周环绕的摩天大楼外墙，被一块块巨大的电子屏幕覆盖，此刻正同步播放着全球各地迎接千禧年的盛况和绚丽的视觉盛宴。
人潮在他们脚下如同沸腾的彩色河流，欢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哇——！”茜茜终于忍不住发出惊叹，小脸因为激动和寒冷而红扑扑的，大眼睛里倒映着整个璀璨夺目的时代广场，仿佛盛下了整个星河。她挣脱开汪言的手（汪言只虚虚地护着），跑到栏杆边，踮起脚尖，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林薇和杰克立刻占据有利位置，警惕地扫视着下方人潮和周围环境。汪言走到茜茜身边，从背包里拿出保温壶，倒出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柠檬水（用茜茜小柠檬树结的第一个果子做的，加了蜂蜜），递给她：“喝点热的。”
茜茜接过杯子，小口啜饮着，温热的酸甜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寒意。她看着汪言，又看看脚下沸腾的人海，忽然问：“汪言哥哥，这么多人……以后还会记得今天晚上吗？”
“会。”汪言看着远处屏幕上闪过的、来自世界各地的笑脸，“有些人会记得身边的爱人，有些人会记得此刻的梦想，有些人会记得……这份纯粹的、对未来的期待。就像星星，每一颗都不同，但汇聚在一起，就照亮了夜空。”
茜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捧着温暖的杯子，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光影变幻。时间在喧嚣中悄然流逝。随着午夜临近，气氛越来越热烈。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倒计时数字开始跳动！
【00:10:00】
广场上百万人的声音开始汇聚，跟随着屏幕上的数字，齐声倒数：
“tEN！”
“NINE！”
“EIGht！”
声浪如同海啸，一波高过一波，冲击着耳膜，也冲击着心脏！茜茜被这宏大的场面彻底点燃，也跟着人群一起，挥舞着小拳头，用尽力气大声喊：
“SEVEN！”
“SIx！”
“FIVE！”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的穿透力，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清晰地传入汪言耳中。汪言看着她兴奋得发光的侧脸，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因百万人共同跳跃而产生的震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时代的洪流感席卷全身。
【00:00:03】
“thREE！”茜茜跳了起来！
【00:00:02】
“two！”她转身，下意识地抓住了汪言的手臂！
【00:00:01】
“oNE！”她仰起头，看向汪言，眼睛亮得如同最璀璨的星辰！
【00:00:00】
“hAppY NEw YEAR！！！”
“砰——！！！”
巨大的水晶球从高处轰然坠落，爆发出万丈光芒！与此同时，时代广场上空，无数烟花在同一秒争先恐后地炸开！金色的、银色的、红色的、蓝色的……绚烂的光雨瞬间照亮了整个纽约的夜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尖叫声、亲吻声、香槟开瓶声、音乐声……汇成了新千年最响亮的乐章！
彩色的纸屑和亮片如同暴雪般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落在人们的头发上、肩膀上。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香槟的混合气息。
在这震耳欲聋的狂欢顶点，在这漫天飞舞的彩色暴雪中，茜茜却仿佛置身于一个奇异的静谧气泡里。她仰着小脸，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汪言。周围所有的喧嚣、光影、欢呼，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汪言低头看着她。少女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漫天烟花和他自己的身影。她的脸颊因为激动而绯红，鼻尖冻得微红，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一小片金色的纸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汪言哥哥……”茜茜的声音很轻，却奇迹般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汪言耳中。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认真。
“嗯？”汪言微微弯腰，靠近她，以便听清。
茜茜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等我长大好不好？”
汪言微微一怔。
茜茜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反而更加坚定，带着少女初萌的、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理解的执拗：“等我到十八岁！等我长大！因为……”她顿了顿，小脸因为接下来的话而涨得更红，声音却异常清晰，“因为茜茜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遇到了全世界最惊艳的人。以后……以后就再也看不上其他人了。”
漫天烟花在她身后绽放，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流动的光晕。彩色的纸屑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像缀满了星辰。她的眼神干净、炽热，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仿佛在许下一个关乎一生的誓言。
世界在沸腾，时代在更迭，而少女的心事，在这一刻，于世纪之交的烟火下，纤毫毕现。
汪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涌起一股滚烫的洪流。他看着眼前这个他守护了三年、从懵懂孩童长成青涩少女的女孩，看着她眼底那份纯粹到近乎莽撞的勇气和依赖，前世今生所有的算计、防备、冰冷，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没有笑，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连同这漫天烟火和世纪喧嚣，一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欢呼与爆炸声：
“好。”
他顿了顿，看着少女瞬间亮起来的、仿佛承载了整个银河星光的眼眸，补充了一句，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超越时间的承诺：
“别说十八岁。”
“二十八岁，三十八岁……”
“只要茜茜需要，哥哥就在这里，一直等。”
他伸出手，没有像往常一样揉她的头发，而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她睫毛上那片金色的纸屑。动作珍重，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茜茜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在烟花映照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可她却在笑，嘴角高高扬起，露出洁白的小牙齿，像一朵在泪水中盛放的花。她猛地扑进汪言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小脸埋在他温暖的羽绒服里，肩膀微微抽动。
汪言张开双臂，将这个带着泪水和烟花气息的少女紧紧拥入怀中。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和温热的呼吸。周围是震耳欲聋的“happy New Year”，是拥抱亲吻的情侣，是喷洒的香槟和飞舞的彩带。而他们相拥的身影，在漫天光雨和世纪狂欢的背景下，如同风暴中心最宁静的港湾。
林薇和杰克早已默契地背过身，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将这方小小的空间留给他们。
新千年的第一秒，在拥抱中悄然降临。
许久，茜茜才从汪言怀里抬起头，小脸哭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她看着汪言，忽然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带着点小霸道和小羞涩说：
“拉钩！汪言哥哥刚才说的，一百年……不，一千年也不许变！”
汪言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他伸出小拇指，勾住了她纤细的小拇指。
“拉钩上吊，”两人异口同声，声音在喧嚣中微不可闻，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千年，不许变。”
两根手指紧紧勾在一起，如同一个小小的、坚固的堡垒，在世纪更迭的洪流中，无声地立下誓约。
头顶，千禧年的烟火依旧在夜空中热烈绽放，将整个纽约城映照得如同白昼。脚下，时代广场的百万欢呼仍在继续，声浪直冲云霄。而在这片沸腾的海洋中心，少女的心事悄然落定，男人的承诺重逾千钧。新千年的序幕，就在这拥抱、泪水和无声的约定中，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