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拂过,崖下的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琴弦,万物都开始奏响自己独特的音律。
陈老樵扛着一捆新砍的干柴,顺着熟悉的石阶走下断崖。
三十年来,这条路他已走了不下万遍,闭着眼都能摸清每一块石头的棱角。
然而今日,还未到家,一阵异样的水声便让他停住了脚步。
不是往日那般清脆爽利的哗哗声,今日的水声里,竟多了一丝迂回婉转的低吟,像是闺中女子在轻声诉说心事。
他循声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门前那条由山泉汇成的小涧,竟真的改了道!
溪水奔流至一块青石前,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红蚁巢穴。
往日里,水流总是毫不留情地从巢穴旁冲刷而过,甚至在雨季会淹没半个蚁巢。
可现在,溪水在距离蚁巢尚有三尺远的地方,竟自动分流,化作两股细流,温柔地环绕着蚁穴盘旋,仿佛是在刻意避让,又像是在守护。
两股水流贴着地面,划出三道优美而玄奥的弧线,最终在蚁巢之后再度汇合,奔腾而去。
陈老樵扔下肩头的柴火,快步走到溪边,蹲下身子。
那水流轨迹……他越看越是心惊!
这分明是《针经·经别篇》中描绘的“足少阳之正,绕髀入毛际,合于厥阴……别络环胁,布于胸中”的经脉走向!
他的目光扫向溪底,心脏更是漏跳了一拍。
溪底的卵石也变了位置,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堆积,而是依照大小疏密,排列成一种奇特的阵势。
石与石之间的空隙,恰好引导着水流的每一次转向和加速,与人体脉气流转、开阖聚散的道理,暗暗相合。
“水走对了路,病就走错了门……”他口中喃喃自语,想起了多年前在涪水边遇到的那个神秘渔翁。
当时只当是一句江湖俚语,此刻想来,却是字字珠玑,蕴含着无上至理。
这天地,竟也如人体一般,有其自身的经脉络脉?
就在陈老樵为山下溪流的异变而震撼时,山崖之上,李青针正经历着一场由内而外的剧变。
他为了追逐一只被猎人箭矢擦伤左翅的山鹰,一路奔跑到了悬崖边缘。
那山鹰体力不支,落在一棵探出崖壁的枯松上。
李青针小心翼翼地靠近,用随身携带的布条和草药为它包扎了伤口,已是口干舌燥,汗流浃背。
他转身看到岩石缝隙中正渗出一缕清泉,泉水晶莹剔透,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他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双手掬起一捧,一饮而尽。
泉水入腹,初时只觉甘甜解渴,但不过片刻,一股微弱的暖流陡然自小腹丹田处升起!
这股暖流初始如丝如缕,却极具韧性,不受控制地沿着他的脊柱一路向上攀升。
它冲开关窍,势如破竹,直至抵达双肩的肩井穴时,才稍作停滞,仿佛积蓄着力量。
下一刻,李青针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
他的双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抬起,手肘弯曲,姿态竟如同一位经验老到的医者正准备持针刺穴。
紧接着,他的手腕开始缓缓旋转,时而轻柔如捻针,时而沉稳如运针。
双脚也随之踮起,脚尖在地面上踩出玄妙的步法,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无形的经络节点之上。
这一整套动作,从起势到收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充满了古朴而和谐的韵味。
若是杏林中有识货的高人在此,定会惊呼出声——这正是早已失传数百年的医家导引术《阿禾导引图》的最后一篇!
当最后一缕气息沉入丹田,李青针猛地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舒坦,精力充沛得仿佛能一拳打死一头老虎。
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环顾四周,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崖边枯松上,那只山鹰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变化。
它发出一声高亢的鹰唳,振翅而起!
被李青针包扎过的左翅,此刻竟已毫无滞涩,充满了力量。
它冲上云霄,盘旋一圈后,朝着远方一片焦黑的土地飞去。
那片土地是十年前一场战火留下的疮痍,多年来寸草不生,死气沉沉。
然而,当山鹰的影子如一片乌云般掠过焦土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焦黑的土地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片片嫩绿的新芽!
它们破土而出,迎风招展,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为这片死寂之地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绿纱。
隔着山岭,陈老樵恰好望见了这一幕。
他看得分明,那些新生的草叶,每一片的叶脉都与众不同。
从叶柄到叶尖,都有一条清晰贯通的主脉,两侧再分出无数细密的支络。
那主脉的走向,赫然便是一幅活生生的人体“督脉循行图”!
陈老樵沉默了。
他默默地走回屋旁,拿起那柄陪伴了他三十年的砍柴斧,在地上挖了一个深坑,郑重地将斧头埋了进去,填上土,踩实。
从今往后,这山中一木,他再不取。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村西头的产房里却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如铁。
“李家小哥,快,快想想办法!秀莲她……她快不行了!”稳婆急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在发颤。
李青针被村民从梦中紧急叫醒,一路跑到产房,看到的便是产妇面色惨白,气若游丝,早已昏厥过去。
腹中的胎儿也几乎没了动静,眼看就是一尸两命的惨剧。
他哪里接过生?
一时间手足无措,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无尽的惶恐在蔓延。
就在他心神大乱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了三声清越至极的金属轻鸣声,叮、叮、叮……那声音空灵而悠远,仿佛从遥远的太古传来,瞬间穿透了产房内所有的嘈杂和哭喊,直击他的灵魂深处。
这声音……和他在梦中,看到那位自称“涪翁”的白发老者,用一根铜针救活溺水之人的情景中,铜针入穴时的震颤声,一模一样!
刹那间,李青针福至心灵,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都被一股莫名的自信所取代。
他眼中精光一闪,果断地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抓过桌上的酒碗,将簪尖浸入酒中。
“让开!”他低喝一声,挤开挡在床前的众人。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产妇蜷缩的左脚上,在那小小的足趾外侧,他仿佛能看见一个散发着微光的穴位。
至阴穴!
没有丝毫迟疑,他右手握簪,手腕一抖,用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精妙手法,将银簪又快又准地刺入了那穴位之中,深度不多不少,恰好三分。
簪入的瞬间,昏迷中的产妇猛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原本微弱的呼吸陡然加重,紧接着,停滞已久的宫缩再次发动!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婴儿落地了!
产房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生了!生了!”“神医!真是神医再生啊!”
然而,在一片狂喜的庆祝声中,李青针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缓缓退到一旁,呆呆地举起右手,盯着那根依旧捏在指间的银簪。
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轻轻发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陌生和恐惧。
这一刺的角度、深度、提插捻转的频率,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仿佛……仿佛这双手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