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渴望,化作了七十二坊乡民腹中的阵阵雷鸣。
他们饿了,却又不是寻常的饥饿,像是一株干涸许久的草木,骤逢甘霖,每一寸根须都在疯狂地叫嚣着,要汲取更多、更精纯的养分。
这股渴望最先在孩童身上得到了回应。
王家媳妇正炖着一只老母鸡,想着给自家体弱的娃儿补补身子。
夏初湿热,本该放几片姜去腥驱寒,可孩子哭闹得厉害,她一心去哄,手忙脚乱间竟忘了这最要紧的一步。
谁知,锅盖掀开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异香,竟压过了灶膛里的烟火气,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温柔而霸道地抚遍了整个村落。
那香味不似寻常鸡汤的醇厚,反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草木灼烧后的辛烈之气,清冽而提神。
村东头七个素有哮喘旧疾的孩童,正被闷热天气折磨得喉间痰鸣,闻到这股香气,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玩闹,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小小的胸膛,翕动鼻翼,做出一个又一个深长的呼吸。
那平日里让他们痛苦不堪的喘鸣声,竟在这几下深呼吸后,奇迹般地减弱了下去。
更诡异的是,其中三个最大的孩子,竟像梦游般,循着香气,一路走到了王家灶前。
他们眼巴巴地望着那口翻滚的陶锅,伸出小手指着,奶声奶气地对满脸错愕的王家媳妇说:“婶婶,还要……再煮一会儿。”
柳妻恰好路过,目睹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她走上前,舀起一勺汤,并未入口,只是凑到鼻尖轻嗅,随即又尝了尝锅里的鸡肉。
刹那间,她便了然于心。
这只鸡,昨夜恰好在院中受了那场“天灸”的余温浸润,体内的寒湿之气早已被无形之力化解,转化为一股天然的辛暖之气,深藏于骨肉之中。
如今经文火一炖,这股内生的“阳气”便彻底激发出来,其效用,远胜于几片生姜。
她没有点破,只是看着那几个孩子贪婪嗅闻的模样,心中某个念头愈发清晰。
她从王家媳妇那儿要来纸笔,在灶台边的墙上贴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字:“今日汤,宜多嗅。”
次日清晨,药坊的学徒小六照例在院中洒扫。
他年纪小,力气却足,一把半旧的竹帚在他手中使得虎虎生风,扬起的尘土与昨夜的露水混合,在初升的晨光中形成一片灰蒙蒙的尘雾。
柳妻刚迈入药坊,脚步便猛地一顿。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片飘散的尘雾,瞳孔骤然收缩。
在常人眼中,那不过是一团杂乱无章的飞灰,可在她的视野里,那些尘粒的轨迹却玄奥无比!
只见尘雾在空中盘旋一圈后,竟诡异地分作五股,螺旋上升,而后各自依照五行方位,井然有序地缓缓落定:一股青色的草木灰,轻飘飘地聚向了东边的庭院一角;一撮烧剩下的赤红粉末,坠在了南面的廊檐之下;最大的一团黄土尘埃,不偏不倚地堆积在院子中央的井口旁;几片被扫起的白色碎屑,则覆盖了西边的石阶;而一些混杂着煤渣的黑土,则沉沉地落在了北墙的犄角。
青属木,应肝;赤属火,应心;黄属土,应脾;白属金,应肺;黑属水,应肾。
这……这竟是一个浑然天成的“五运调神阵”!
恰在此时,正在后堂跟着诵读《诊脉法》的七名村民,像是约好了一般,同时打了个酣畅淋漓的喷嚏。
这一声喷嚏过后,几人只觉得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头脑清明,通体舒坦。
柳妻快步走到小六身边,从小六手中拿过那把扫帚。
她细细查看,发现扫帚的磨损方向极有章法,春夏两季磨损在前,发力迅猛;秋季磨损在侧,力道平和;冬季则磨损在后,收势沉稳。
这分明是扫者常年依据四时节令,无意识地调整着扫地的力道与方式,心随天时而动,手随心意而走,故而尘随气行,暗合天道!
她将扫帚郑重地靠在墙边,吩咐众人不得再用,并亲手在帚柄上刻下六个字:“扫地,即是调神。”
这片土地上的异变,如春日藤蔓,疯狂滋长,早已超出了她的预料。
又一日午后,柳妻在村中巡查,见几个孩童围坐在老槐树的树荫下。
其中一个最小的男孩捧着肚子,满脸痛苦地呻吟着。
柳妻正要上前,却见另外几个孩子立刻围了上去,熟练地将小手交叠,按在那男孩的肚脐周围。
“一圈压,二圈慢,三圈呼气病走远……”
他们口中哼唱着古怪又押韵的歌谣,双手随着节奏,顺时针缓缓按压,不多不少,正好三圈。
那力道、那位置、那深浅,竟与《诊脉法》中记载的,专治小儿积食的“三压揉中法”分毫不差!
俨然是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师傅亲手施为。
柳妻看得心头剧震,她悄无声息地靠近,待那男孩长舒一口气,脸色缓和下来后,才柔声问道:“孩子们,这法子是谁教你们的?”
几个孩子齐刷刷地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天真与茫然:“不知道呀,就是……就是这样做啦。”
柳妻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领头那个女孩的额头,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心神一恍。
这歌谣的调子……这哼唱的节奏……是了!
她想起来了,这是阿禾生前,哄那些生了病、睡不着的孩子时,时常在嘴边哼起的调子!
阿禾自己都不懂医理,那只是她安抚孩童的无意识的呢喃。
可如今,这呢喃却成了最精准的疗愈法门,由这些不识字的孩子,完美地传承了下来。
柳妻缓缓起身,眼眶有些湿润。
她明白了,有些东西,是刻在血脉里的,根本无需教导。
从这一刻起,她决定,再也不去纠正村里人任何看似“错误”的举动。
秋霜初降,院中那口古井的井壁上,青苔再次萌发。
与往年不同,这一次,新生的绿意竟不蔓延,而是全部凝聚于井壁中央一处旧有的苔痕之上。
那苔痕,正是当年涪翁残念消散前,留下的那个“教”字的最后一笔。
如今,绿意汇聚,竟在那笔画的末端,凝成了一个墨绿色的凸起小点。
这一点,恰好补全了另一个字——“常”。
教化已成,归于寻常。
柳妻伸出指尖,轻轻触摸那点新绿,一股极淡、极微弱的心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不必记得我。”
话音刚落,那整片青苔,无论是旧痕还是新点,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颜色,枯萎凋零,一如当年那个“教”字出现又消散时一模一样。
当晚,村里九名长期受心悸失眠困扰的村民,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老渔翁,安详地坐在江边,沉默地修补着手中的渔网。
他们听不清老渔翁在说什么,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内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与平和。
次日醒来,折磨了他们数年的心悸之症,竟奇迹般地轻了大半。
柳妻独自立于井台边,对着空无一物的井壁,低声自语,像是在对一位老友告别:“您传道一生,终于……肯做个普通人了。”
涪翁走了,阿禾却仿佛无处不在。
中秋之夜,月华如水,涪江潮声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柳妻辗转难眠,索性临江静坐。
夜深人静,她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那波浪拍打岸边的节奏,并非杂乱无章!
初更时分,潮声舒缓悠长,一波一息,如同寅时肺经初动,气血始行;待到三更,潮声变得急促激昂,一浪高过一浪,正应了午时心经当令,阳气鼎盛;而至五更天,潮声复又变得绵长深沉,归于平静,恰是子时胆经流转,阴极阳生……
柳妻骇然起身,飞速取来《针经·玄引篇》对照。
她惊骇地发现,这一整夜的潮汐起伏,其节奏、韵律、强弱的曲线,竟与书中描绘的“子午流注”十二时辰经气运行图,完全重合!
她缓缓闭上双眼,不再去看书,只是用全身去聆听。
那浩荡的江潮,仿佛成了天地间最宏大的脉搏。
她甚至能“看”到,阿禾那模糊的身影就站在月下的浅滩之上,一手虚引着奔流的江水,一手轻轻抚摸着这片大地的无形经络。
柳妻没有再睁眼,只是学着记忆中阿禾的模样,将双掌缓缓贴在微凉的地面上。
那一刻,江潮的节律仿佛穿透了厚实的土地,通过她的掌心,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这一夜,她未曾入眠,却比任何一次安睡都更觉神完气足。
天色破晓,晨雾弥漫江上。
柳妻回到屋中,将自己历年来在七十二坊巡查、记录的所有笔记、心得、药方,全部抱了出来,来到江畔。
她没有丝毫犹豫,点燃了火折。
熊熊火焰升起,吞噬着那些凝聚了她半生心血的纸页。
火光映照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庞。
最后,她从袖中取出那本贴身珍藏、早已被翻阅得卷了边的《诊脉法》残卷。
她本想将它也一同付之一炬,作为最后的告别。
可就在她抬手的瞬间,那本残卷,竟在她掌心无风自动!
纸页剧烈地卷曲、颤抖,随即,在一片柔和的微光中,自行碎裂开来,化作了亿万个细小的光点,如萤火虫般,纷纷扬扬地飞起,融入了茫茫的晨雾之中。
柳妻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伸出的手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她没有去挽留,只是默默转身,一步步走入那片承载了《诊脉法》精髓的晨雾里,身影渐行渐远。
在她身后,火堆渐渐熄灭。
一缕青烟升起,余烬之中,浮现出那本被焚毁的笔记最后一页、最后一句无人读到的文字:
“你们,本来就会。”
也就在同一时刻,远方,错落在涪江两岸的七十二医坊之内,所有装满药材的抽屉,都在寂静无声中,无风自动,齐刷刷地……缓缓开启。
旧世已去,万象更新。
偌大的涪陵七十二坊,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极致的静谧之中。
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屏息,等待着,迎接一场无声的新生,倾听那属于新纪元的第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