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热的浪潮,仅仅用了三日,便席卷了江岸周遭的九乡十八镇。
这片曾因瘟病而死寂的江滩,一夜之间成了无数病患眼中的朝圣之地。
天刚破晓,数百人便已聚集于此,他们面带菜色,眼神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希望。
他们脱下鞋履,赤脚踩入那片泛着微光的暖泥,仿佛踩住的不是泥土,而是自己后半生的救命稻草。
人群中,一个瘫痪了五年的壮汉尤为显眼。
他曾是镇上有名的力夫,如今却只能靠妻子搀扶。
他不甘心,双目赤红,死死盯住泥地上的星点,咬牙切齿地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一条腿上,对准那医书上说的“足三里”要穴,狠狠地踏了下去。
他要速愈,他要立刻站起来!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他仿佛一尊顽固的石雕,任凭冷汗浸透衣衫,依旧死命地踩踏。
周围人见他如此,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江滩上尽是沉重的跺脚声和压抑的喘息声。
突然,那壮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整个人猛地向后仰倒。
众人惊骇地看去,只见他那条踏地的右腿,小腿肚处竟如被无形利刃寸寸割开,一条条青筋如受惊的毒蛇,疯狂地扭曲、游走,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活物在冲撞。
“噗——”
一口乌黑腥臭的血液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了身旁妻子一身。
壮汉浑身剧烈抽搐,双眼翻白,眼看就要不行了。
“当家的!”他妻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扑倒在地,双手胡乱地捶打着泥地,“什么神仙法子!地不救人,反要命啊!!”
这一声哭喊如同惊雷,炸碎了所有人的幻想。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开来,离得近的几人吓得连滚带爬地逃出星阵,仿佛脚下的暖泥是滚烫的烙铁。
随着人心的动摇,那原本明灭不定的七星泥光,竟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三分,阵中那股温润的生机也随之凝滞。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疾步冲入人群。
正是涪翁的弟子,柳妻。
她看了一眼倒地抽搐的壮汉,面色凝重,却无半分慌乱。
她迅速解下腰间随身携带的铜盆,反手倒扣在壮汉的小腹“气海”穴上。
“嗡——”
铜盆底部接触到星阵暖泥的瞬间,竟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剧烈震颤起来。
柳妻毫不迟疑,伸出两根手指,蘸满盆边的湿泥,在光洁的盆面上疾速书写。
旁人看不懂,但涪翁和阿禾却认出,那是《诊脉法》中的残句:“气行宜导不宜冲,逆则伤本”。
字迹未干,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盆面上湿润的泥纹竟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动,最终勾勒出一幅模糊的人体经络图。
图中,一股浑浊的气流正从腿部疯狂倒灌,直冲心腹,路线与常人经脉完全逆反!
“是地气冲顶!”柳妻当机立断,对旁边吓傻的汉子家属喝道:“快!打一盆最冷的江水来,泼在他脚心!再寻一片薄竹片给我!”
家人手忙脚乱地取来冷水,依言泼下。
刺骨的寒意让壮汉猛地一颤。
柳妻接过竹片,在那壮汉脚踝内侧的“太溪”穴上,不轻不重地来回刮动,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引导那股狂暴的地气下行。
半炷香后,壮汉的抽搐渐渐停止,急促的喘息也平缓下来,虽然面色惨白,冷汗如浆,但终究是保住了一条命。
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涪翁才缓缓蹲下身。
他伸出三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搭在壮汉的手腕上,双目微闭,神情专注。
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冷冽。
他察觉到,此人体内的经气此刻仍如一锅沸水,四处翻涌,尤其是从“阳陵泉”到大腿“环跳”这一段经脉,几乎被狂暴的地气撑得寸寸欲裂。
这正是强行催动地气,欲速不达的恶果。
涪翁站起身,环视着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冷声道:“他不是病在腿,而是在心——恨病太深,贪念太重,总想着一口吃断病根,将地气当成了可以肆意索取的灵丹妙药!”
说罢,他走到江边,捡起一枚鹅卵石,在温热的泥水中浸透,而后走到壮汉身边,将其轻轻贴在他肚脐的“神阙”穴上。
他没有用任何猛烈的手段,只是让那温润的石子作为一个媒介,引导着星阵的地气,如春雨润物般,一丝一缕地缓慢渗入,安抚那暴走的经气。
如此反复半日,壮汉体内的逆气才终于平息,归于本元。
夜幕降临,人群散去大半,只剩下一些不甘心的人远远观望。
阿禾躺在滩边的草席上,辗转难眠。
忽然,他耳朵微微一动,竟从脚下的大地深处,感觉到一阵极低频率的嗡鸣,细微得如同古琴断弦后的余颤。
他心中一动,翻身而起,赤脚贴着地面,闭上眼,循着那股微弱的震动源头走去。
最终,他停在了原先那“七星续命局”中对应“风池”穴的位置。
他蹲下身,用手一按,发现此处的泥质竟比别处松软许多,那点星光也微弱得几不可见。
阿禾猛地抬起头,望向夜空。
他想起昨夜观星,那熟悉的北斗七星,其斗柄的指向似乎比往日偏移了不易察觉的温度。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星位会移,这地气阵法,莫非也要随天时而动?
他福至心灵,站起身,以脚尖为引,在其余六处星位上,按照记忆中星辰的微小偏移,或深或浅地轻轻踏了数下。
随着他最后一脚落下,整个七星阵法猛然一亮,黯淡的泥光重新变得饱满而温润,仿佛一根神针被重新淬火,锋芒内敛,生机勃勃。
那地底的嗡鸣,也随之消失了。
第二日,涪翁将昨夜之事看在眼里,心中已有计较。
他将众人召集于滩头,肃然道:“地气能活人,亦能杀人。昨日之事,错不在地,在人心。”
他点了三名自愿者,让他们一同踏入阵中一处对应手部“合谷”穴的区域。
第一人是个心静如水的老者,他依言踏入,闭目养神。
片刻后,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常年发麻的手指竟有了一丝暖意,麻木感消退不少。
第二人是个为子求医的中年人,他心焦如焚,眼神不住地瞟向远处的病儿。
他一脚踏入,非但没有感到舒缓,反而觉得指尖传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越是焦急,痛感越是剧烈。
第三人是个读过些书的秀才,他虽也心有疑虑,却遵从涪翁的指点,闭上双眼,心中默默诵读着《针歌》里的片段。
不出十息,他竟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脚底升起,沿着手臂经络,一路缓缓上行,直达肩颈,舒泰无比。
结果一目了然。
涪翁指着苍天,慨然长叹:“地不择人,但人自择心。痛能醒人,亦能焚人——驭痛者得道,惧痛避痛者,终被痛吞!”
众人若有所思,对这大地行针之法,多了几分敬畏,少了几分狂热。
涪翁言罢,又从地上拾起一块人头大小的青石,深吸一口气,真气运于掌缘,猛然劈下!
只听“咔”的一声,青石应声而裂,却未完全碎开。
他拿起其中半块锋利的石片,竟将其死死压在自己左腕的“内关”穴上,而后迈步踏入星阵中央。
初时,一股暖流自脚下涌泉穴而入,如沐春风。
但片刻之后,随着石片压迫力的加剧和地气的催动,他心口处一处陈年旧伤猛然剧痛起来,仿佛要被生生撕裂。
涪翁面不改色,强忍着剧痛,额角青筋一根根暴起跳动。
他要亲身一试,这地气的极限在哪里,人心的极限又在哪里!
就在剧痛达到顶点的瞬间,他忽然感觉体内深处,有一丝极为精纯的玄气自“膻中”穴逆冲而上,轰然撞开了那处郁结多年的旧伤瘀滞!
一股前所未有的通透感传来,但他却在同一时刻,猛地抽足后退,踉跄几步才站稳,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他死死盯着手中的碎石,喃喃自语:“再进一步,便是经断人亡……原来这地气,也只能推人到门边。开门,还得靠自己那一口气。”
夜风卷起江滩的沙粒,吹拂着每个人的脸庞。
星阵的微光在风中忽明忽暗,宛如天地间一次悠长而深沉的呼吸。
远处,阿禾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走到阵法边缘,将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子,轻轻摆入了对应人体头顶“百会”穴的位置。
他望着恢复平静的星阵,轻声说了句:“明天……再走一遍吧。”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唯有江风拂过滩涂上那数百个深浅不一的脚印,偶尔带起几声细微的、仿佛气流穿过孔窍的呜咽声,飘向远方晨雾渐起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