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无形的号令,并非出自德高望重的涪翁,也非出自运筹帷幄的柳妻,而是由一个稚嫩的童声发出。
“落!”
一声令下,沙盘之上,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得像个小将军。
他手中捏着一枚被河水冲刷得浑圆光滑的石子,小心翼翼地按在湿润的沙地之上。
沙地上,早已被孩子们用树枝划出了纵横交错的线条,那脉络繁复,竟隐隐是一幅人体经络图的雏形。
“心堵如石压,针走腕上下。”
男童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自编的童谣,手上动作却不见丝毫儿戏。
他捏着“针石”,沿着沙盘上一条从手臂内侧延伸至手腕的线路缓缓移动。
在他面前,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正扮作“病家”,煞有介事地蹙着眉头,捂着胸口,一副痛苦难当的模样。
男童的“针石”每落一处,便引来周围一群孩童的齐声应和:“通了!通了!”
这本是涪水滩上日复一日的寻常游戏,可今日,却多了一位屏息凝神的观众。
柳妻本是来寻自家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却被这奇异的一幕牢牢吸住了目光。
她的呼吸几乎停滞,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撼。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她虽非医者,却终日耳濡目染,如何看不出那男童“针石”所走的路线,竟与医家至宝《针经》中记载的手少阴心经走向分毫不差!
尤其是那句“针走腕上下”,分明指向了手腕处的神门、阴郄、通里等一连串要穴!
这些黄口小儿,字尚认不全,却能将如此深奥的经络之学,化为朗朗上口的童谣,并精准无误地在沙盘上复现!
柳妻只觉一股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她没有出声惊扰,而是悄然后退,从怀中摸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一小卷竹简,将那童谣,那沙盘上的线路,一笔一划,飞快地记录下来。
她的心在狂跳,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轰然成形。
三日后,沉寂已久的议政堂再度钟声大作。
各村老医、耆老齐聚一堂,个个面色凝重,以为又有新的疫病爆发。
然而,站在堂中央的,却是柳妻。
她环视一周,声音清冷而坚定:“我提议,立一条新规。凡我三村十二岁以下孩童,每日可选派两名,列席议政堂,旁听议事。”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胡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医捶着桌子,怒不可遏,“议政堂是何等神圣之地?岂容黄口小儿在此嬉闹?他们懂什么阴阳五行,懂什么君臣佐使?”
“就是!让他们来,难道要听他们哭鼻子不成?”
“柳妻,你莫不是昏了头!”
讥讽与质疑声浪般涌来。
柳妻却不为所动,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们懂,你们都懂。可你们这群懂阴阳五行的大人们,整整三年,连一部能应对新疫的《针经》新篇都定不下来!”
她的话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上,满堂嘈杂顿时一静。
柳妻趁势展开手中的竹简,高声念道:“心堵如石压,针走腕上峡……”
她将那日在沙滩上所见所闻一一道出,最后将竹简重重拍在案上,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目瞪口呆的老医:“他们是不懂术语,但他们懂病痛,懂如何用最直白的方式去理解救人!我们守着金科玉律固步自封,而他们,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在沙地上开创新的经络了!”
消息传到涪翁耳中时,他正在茅屋中擦拭他的针囊。
老人听完柳妻的惊世之言,久久未语。
次日清晨,他没有去议政堂,而是悄然出现在了孩童们玩耍的沙盘村。
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
女孩眉清目秀,却双唇紧抿,眼神空洞,任凭涪翁如何引导,就是不发一言。
“此女舌无疾,喉无损,却已三年不语。”涪翁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孩子耳中,“今日,老朽想请各位小神医,为她一诊。”
这是真正的考验。
之前还吵吵嚷嚷的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他们围住那“哑症幼女”,为首的,正是那个双目失明的盲童。
没有繁琐的望闻问切,孩子们的诊断方式千奇百怪。
有的轻轻抚摸女孩冰凉的小手,感受她的脉动;有的将耳朵贴在她的后心,倾听她的呼吸;还有的拉着她去踩水坑,观察她落地时的步态。
场面看似混乱,却透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老医们在远处看着,连连摇头,认为这简直是胡闹。
就在众人以为这不过是一场闹剧时,那一直沉默的盲童,忽然抬起头,虽无双目,却仿佛“看”穿了一切。
他伸出手指,遥遥指向女孩的后背。
“第七椎下,一寸五分,有寒团如卵,凝而不散,阻其督脉气,塞其心窍声。”
话音落,全场死寂。
连远处观望的老医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第七椎下,正是督脉要穴“至阳”所在!
一个盲童,仅凭触碰与倾听,竟能精准定位病灶,言辞凿凿,这……这已非神童可以解释!
涪翁眼中精光一闪,他从针囊中取出一枚最细的柳叶针,针尖在晨光下泛着幽微的寒芒。
他没有自己动手,而是将针递给了在场年纪最小的一个学童,那孩子不过六岁,手还在微微发颤。
“你来。”涪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小童深吸一口气,他接过柳叶针,在盲童的指引下,颤颤巍巍地对准了那女孩后背的“至阳”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针入三分。
就在针尖没入皮肤的瞬间,那一直如木偶般的哑症幼女猛地浑身一抽,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大口地喘着粗气,紧接着,“哇”的一声,积攒了三年的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出。
在众人震撼的注视下,她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一个字——
“娘!”
声音沙哑,却石破天惊!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无人注意到,就在女孩开口的刹那,涪翁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猛地低头,凝视着自己手中的那根柳叶针,更准确地说,是内视着自己体内那沉寂已久的传承印记。
那残破的“心”字印纹,竟在这一刻,凭空补全了一道细微的笔画!
金光流转,一个模糊的“火”字偏旁,在“心”字之侧,若隐若现!
是夜,月朗星稀。
涪翁盘膝闭目,神识沉入体内。
他清晰地看到,那枚传承印记中,四个残缺的古字“心火通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修复。
每浮现一笔,他都能感觉到,远在村落另一头熟睡的盲童心口,便会有一点微光随之增强一分。
他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涪翁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系统所待之人,非仅心术纯正,更需未染尘规……童心,即是道心!”
他一直以为,传承的延续需要最严格的筛选,最刻苦的修行,最渊博的知识。
他收徒求严,却忘了,大道至简,真理往往就藏在最纯粹的赤子之心中。
“我错了……”他握紧了身旁的针囊,低语道,“我忘了……道,先降于赤子。”
七日后,议政堂第一次试行“童议日”。
盲童带着十名孩童昂首入堂。
他们没有坐上议事桌,而是在堂中央的沙盘前席地而坐。
这一次,他们推演的不再是个人病症,而是整个村落的疫病传播。
石子是“病源”,树枝是“传路”,水渠是“阻点”。
孩子们用最简单的工具,构建出了一个动态的、直观的防疫沙盘。
“病气会飞,水也挡不住。”一个孩子忽然提出,“但烟可以熏跑蚊虫,艾草烧起来的烟很浓,我们能不能在村子各处路口点燃艾草堆,用艾烟把‘病气’隔断?”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以艾烟断流法”,竟与后世“空气介质阻断传播”的理念不谋而合!
涪翁没有入堂,他静静立于门外,看着堂内那群指点沙盘的“小先生”,又看了一眼身旁正在石板上奋笔疾书的柳妻。
她正在将方才孩童的提议,以及这些天总结的童谣,一并刻入《针歌》的新篇。
石板上,一行崭新的标题被清晰地刻下——《小儿谣》。
涪翁欣慰地点了点头,转身缓缓离去。
清风拂过,他袖中的针囊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轻响,仿佛在为这新生的篇章应和。
他没有回头,只是感觉体内那股传承印记的力量愈发充盈圆满,与天地间的某种气机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他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冥冥之中,只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悄然改变,仿佛有什么亘古未有的大事,即将应验在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