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宝瘫在地上,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已榨干。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那株象征着绝对腐朽与凋零的邪恶之树,庞大的躯干停止了挣扎。紫黑色的扭曲树皮,正在被一片片金色的麦浪与翠绿的菽藤强行覆盖。那些悬挂着的,还在微微抽搐的瘤果,迅速干瘪、枯萎,然后噗地一声裂开。
从里面爬出来的,不再是狰狞的骨蝠,而是一群毛茸茸、圆滚滚的小东西。它们形如仓鼠,拖着一条麦穗状的尾巴,好奇地眨着黑豆般的小眼睛,打量着这个全新的世界。其中一只甚至凑到高大宝脸旁,在他鼻尖上嗅了嗅,然后打了个喷嚏,一小团亮晶晶的粉尘扑了他一脸,一股奇异的安宁感涌上心头,竟让他差点睡过去。
“粟米精……”高大宝脑中自动浮现出这个名字,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邪树那无数盘根错节的肉芽根须也软化下来,褪去了血色,化作了半透明的乳白色藤蔓,不断向外渗出带着清甜气息的汁液,滋养着脚下这片刚刚重获新生的土地。
“嘿,总算拾掇干净了!”
穰月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走到焕然一新的巨树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掌,在上面拍了拍,发出“嘭嘭”的闷响。她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咧嘴露出虎牙,醉醺醺地清了清嗓子,扯着嗓门就唱了起来,调子跑得能让牛都上树。
“嘿哟——!邪树给俺变新房哟!”
“魑魅魍魉,全变成牛羊哟——!”
伴着她不成调的农耕号子,谷雨剑宫的力量彻底接管了这株巨树。
树干内部发出轰隆隆的改造声,最终变得中空,曾经的血肉年轮化作了一圈圈盘旋而上的梯田。清澈的灵泉从高处流下,逐层灌溉,梯田里自行生长出剑魄昙、哭血藤之类的灵植。这便是剑宫主体,百谷天梯。
树冠顶端那个最邪恶的瘤巢,则被改造成一个温暖的“哺灵巢”。战场上残留的兽鬼残魂与无辜者的亡魂,被柔和的雨丝包裹,投入巢中。巢穴内壁生长着发出微光的“魂茧藓”,魂魄在其中沉睡、净化。一些性急的已经破茧而出,化作头顶鹿角生花,四蹄踏着祥云的“瑞霖兽”,正好奇地用头蹭着巢穴边缘。
而大地深处,那片由斯兰凋零之力与战场污血汇聚的区域,如今也已沉淀。池水清澈,池底凝结出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泥土芬芳的膏状物。高大宝能感觉到,这东西蕴含着惊人的生命能量。
穰月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地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冲高大宝喊道:“喂,剑主!这池子里的秽血膏记得定期挖出来,给地里上上肥!”
说完,她似乎觉得这棵“农作物”的长势还不够好,又从腰间摸出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噗”地一下,将满口辛辣的黍米烈酒全喷在了树根上。
“谷雨剑宫,立!”穰月脚踏沃土,将青铜犁刃重重插入大地。巨树通体绽放温润碧光,树冠如华盖,金麦与灵雨交织,亡魂化瑞兽清鸣。一座以邪树为基、孕育万灵的奇异剑宫,巍然矗立。穰月抱起自己心爱的犁头,靠着温暖的树根,鼾声如雷。
夜风卷着新翻泥土的清气,谷雨剑宫矗立在远方,枝叶间隐约流淌着穰月雷鸣般的酣睡声。这边,立春剑宫的虚影黯淡如将熄的残烛,青霓抱膝坐在一片狼藉的竹叶残骸中,素白襦裙沾满泥泞与净化邪祟后残留的灰烬。她指尖捻着一片彻底枯黄卷曲的竹叶,那是她剑界崩毁的碎片。
“我……本该做得更好。”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落叶尖的露珠,头深深埋进臂弯。“若非我力弱,你便不必强召穰月,损及太上剑心根基……”
一滴淡金色的灵泪无声砸在枯叶上,叶片瞬间化作飞灰,从她指缝间飘散。她身后仅存的几株青竹簌簌颤抖,竹叶边缘渗出细密水珠,如同剑灵无声的悲泣。
高大宝没有立刻说话。他拖着一副被榨干的躯壳,踩着尚带余温的焦土,一步步走到她身边。山河社稷剑匣被他轻轻放在一旁,匣面代表立春的青玉符文微弱地闪烁,呼应着剑灵的哀伤。他挨着她坐下,肩头轻轻抵着她微微颤抖的肩。
“看那边。”他指向谷雨剑宫的方向。
树冠华盖之下,穰月四仰八叉地躺在虬结温暖的树根上,怀里还死死搂着她的青铜犁刃。她鼾声震天,嘴角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混着酒气和泥腥味。几只刚从“哺灵巢”破茧的瑞霖兽,鹿角上还沾着发光的魂茧藓碎屑,正怯生生地用湿润的鼻子,好奇地轻嗅她脚踝上的五谷绳结。随着她一声特别响亮的鼾声,一只胆小的瑞霖兽吓得一蹦,四蹄踏出一小片祥云,又小心翼翼地凑了回去。
“那傻丫头,”高大宝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温和,“睡得跟头吃饱了的猪崽似的。她要是醒着,准得拍着胸脯嚷嚷‘姐出马,一个顶俩!’。”
青霓肩头微不可察地一颤,没有抬头。
高大宝继续说道:“立春,是播种。谷雨,是丰收。你不能指望一株刚破土的嫩芽,去撞倒一棵千年腐朽的烂树。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东西,正好撞上了穰月的活计。”
他顿了顿,挪动了一下酸痛的身体,目光落在她紧握的、空无一物的拳头上。
“你的力量是生发,是创造。你把生机带给这片土地,净化污秽,让格斯他们能喘息。你做的,一点都不少。”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紧攥的手指,将自己温热的掌心贴了上去,“至于我的太上剑心……地基不就是为了盖房子的吗?要是空着,才叫浪费。现在,房子盖起来了,虽然住进来一个爱打呼噜的憨货,但总归是更热闹了。”
青霓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杏眼里还噙着未干的灵泪,映着远处那座生机勃勃的百谷天梯,还有那个睡相豪放的同伴。
高大宝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青霓,你是第一位回应我的剑灵。没有你,就没有这一切的开始。”
风吹过,将那不成调的鼾声送得更远。青霓身旁那几株残破的青竹,不再滴落悲伤的水珠。她靠着高大宝的肩膀,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