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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三,小年。建业城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细碎,并不密集,悠悠扬扬地洒落,为这座日益繁华的江左新城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镇南大将军府内,往来属吏的脚步似乎也比平日轻快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年节将至的松弛与喜庆。
连续数日的军政会议暂告一段落。陈暮难得有半日清闲,信步走在府邸后园的廊下,看着庭中腊梅在雪中傲然绽放,点点鹅黄,幽香暗浮。他伸出手,接住几片冰凉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
“又是一年……”他轻声喟叹。自南渡交州至今,已近十载。从寄人篱下到割据一方,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如今坐拥三州,虎视江淮,麾下文武济济,百姓渐安,这份基业,总算有了几分模样。
“主公,夫人请您去前厅,说是小年祭灶的物事都备好了。”一名侍女轻声前来禀报。
陈暮收回思绪,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无论外间风云如何变幻,家中总有一份温情可以倚靠。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朝着前厅走去。
前厅里,已是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气。崔婉正指挥着仆役摆放祭品,她身着藕荷色锦缎袄裙,外罩一件狐皮坎肩,容颜温婉,举止从容,将府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见到陈暮进来,她柔声道:“夫君来了,灶糖、香烛都已备齐,就等你了。”
陈暮含笑点头,目光随即被厅中另一个小小的身影吸引。
只见年仅九岁的陈砥,正拿着一根比他身高略长的木棍,有模有样地比划着。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棉服,小脸因活动而红扑扑的,口中还念念有词:“……一点寒芒先到,随后枪出如龙!”说着,小手猛地向前一刺,木棍带起微弱的破空声。只是下盘不稳,刺完之后自己先晃了两下,险些摔倒。
陈暮和崔婉见状,都不由失笑。
“砥儿,又在练你的‘枪法’?”陈暮走上前,摸了摸儿子的头。
陈砥见到父亲,立刻收起木棍,规规矩矩地站好,大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父亲!我在学赵叔父的枪法!前次赵叔父回建业述职,我见他演练过,好生厉害!他说我的根骨不错,就是力气还小了些。”他口中的赵叔父,自然是赵云。
崔婉在一旁无奈笑道:“这孩子,自打见过子龙将军舞枪,便迷上了。整日里不是捧着那本粗浅的《武经》看图,就是拿着木棍比划,连先生布置的课业都险些耽误。”
陈暮却并未责怪,反而蹲下身,平视着儿子:“哦?你真就那么喜欢子龙将军的武艺?”
“嗯!”陈砥用力点头,小脸满是认真,“赵叔父的枪又快又准,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那是何等的英雄!父亲,我以后也要像赵叔父那样,当个大将军,为您冲锋陷阵,扫平天下!”
童言稚语,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志气。陈暮心中一动,看着儿子酷似自己幼时的眉眼,以及那双清澈眼眸中燃烧的火焰,仿佛看到了某种传承。他沉吟片刻,道:“想当大将军是好事。但光会武艺可不够,还需熟读兵书,明辨是非,更要有一颗仁爱士卒、体恤百姓的心。这些,子龙将军都做得很好,你若要学他,便需从头学起,不可懈怠。”
陈砥似懂非懂,但仍认真记下:“是,父亲!孩儿一定好好读书,好好练武!”
祭灶仪式简单而庄重。陈暮亲自点燃香烛,与崔婉、陈砥一同拜祭灶神,祈求来年家宅平安,风调雨顺。烟气袅袅中,家的温暖气息愈发浓厚。
祭灶过后,便是一家人围炉夜话的时光。
精致的菜肴摆满了桉几,虽不似北方世家那般奢靡,却也荤素得宜,颇具江南特色。陈暮特许府中仆役也分批用餐庆祝,整个府邸都沉浸在一种轻松的氛围中。
陈砥毕竟年纪小,吃过饭食,便开始有些犯困,小脑袋一点一点,却还强撑着不肯去睡,听着父母说话。
崔婉细心地为陈暮布菜,一边轻声道:“听闻黄老将军已至曲阿,东方防线当可无忧了。夫君也能稍缓一口气。”
陈暮抿了一口温热的黄酒,点了点头:“汉升老成持重,有他坐镇,我确实安心不少。只是,曹操、刘备皆非庸主,来年局势,恐更加复杂。”在外人面前,他永远是智珠在握的镇南大将军,唯有在妻子面前,才会偶尔流露一丝疲惫与凝重。
崔婉柔声道:“外间大事,妾身不懂。只望夫君善保自身,勿要过于劳神。家中一切,自有妾身打理。”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前日收到北边家中来信,言及伯父(崔琰)在邺城,处境似乎……愈发艰难了。”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河北崔氏,如今毕竟还在曹操治下。
陈暮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放心,我已令暗卫多加留意,若有变故,会设法周旋。如今南北隔绝,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他转而看向眼皮已经开始打架的儿子,笑道:“倒是砥儿,今日所言,颇有志气。他这个年纪,是该考虑寻个师傅了。”
崔婉看向儿子,目光慈爱:“是啊,只是这师傅的人选……子龙将军远在西线,黄老将军初至东方,皆重任在身,恐难以长久教导。”
“不急。”陈暮道,“根基需打得牢固。先让他跟着府中教习打好底子,待其心性稍定,再择良师不迟。或许……未来有其机缘也未可知。”
夫妻二人低声絮语,谈论着家事、孩子,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一家三口的身影,温暖而安宁。外间的风雪与杀伐,似乎都被隔绝在这温馨的一隅之外。
同样的年关,在不同的地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景象。
曲阿军营, 黄忠下令犒赏三军,酒肉虽不丰盛,却足显心意。他与士卒同饮一碗浊酒,花白的须髯上沾着酒渍,声音洪亮:“儿郎们!吃饱喝足,来年随老夫,多杀曹贼,建功立业!”引得全军欢呼雷动,士气高昂。
江北广陵, 陈登亦在府中设宴,款待麾下将左。席间言笑晏晏,却不忘提醒:“江东黄忠已至,不可因年节而松懈江防。巡弋哨探,一如往日。”觥筹交错间,暗藏机锋。
成都汉中王府, 刘备与诸葛亮、法正等核心僚属共度佳节。虽竭力营造喜庆,但关羽远在江东、荆州失地的阴影仍笼罩在众人心头。刘备多饮了几杯,握着诸葛亮的手,唏嘘不已:“若非军师,备几无立锥之地矣!只望来年,天时能有转机……”诸葛亮温言安慰,心中却如明镜,知道前路依旧艰难。
许都丞相府, 的年宴则最为奢华,却也最为沉闷。曹操强撑病体出席,接受百官朝贺,然其蜡黄的面色与不时爆发的剧烈咳嗽,让盛宴蒙上了一层阴影。群臣心怀各异,表面的热闹之下,是涌动的暗流。
腊月三十,除夕。
建业城内,鞭炮声零星响起,越来越多的门户贴上了崭新的桃符,换下了旧岁的。镇南大将军府也不例外。
陈暮亲自书写了“勠力同心安荆扬,砺剑秣马望中原”的楹联,命人贴于府门两侧。笔力遒劲,气势磅礴,引得过往文士官吏驻足品评,皆言主公志存高远。
傍晚,府中举行了盛大的家宴,不仅陈暮一家,连同庞统、徐元、陆逊等核心文武,凡在建业未有家眷者,皆被邀请入府,共度除夕。
席间,气氛热烈。陈暮举杯,向众人敬酒:“过去一年,赖诸位同心协力,我方有此基业。虽有庐江小挫,然锐气未失,根基愈固!今岁,当时刻不忘‘砺剑’之志,内修政理,外备强兵。这杯酒,敬诸位,亦敬我等共同开创之未来!”
“敬主公!”众人齐声举杯,声震屋瓦。就连年纪尚小的陈砥,也以水代酒,像模像样地跟着举杯,小脸上满是激动。
宴后,陈暮携崔婉、陈砥,登上了府中最高的望楼。凭栏远眺,建业城中万家灯火,与天际偶尔绽放的烟火交相辉映,勾勒出一幅太平年景的画卷。
“父亲,你看,好美啊!”陈砥指着远处的灯火,兴奋地说道。
陈暮将儿子抱起来,让他看得更远些,沉声道:“是啊,很美。砥儿,你要记住这万家灯火。我等执戈握剑,所求的,无非是让这灯火长明,让这天下更多的人,都能享有这般安宁的年节。”
陈砥似懂非懂,但将父亲的话牢牢刻在了心里。
崔婉依偎在丈夫身旁,看着眼前的安宁与远处无尽的黑暗,轻声道:“愿来年,风调雨顺,天下……能少些兵戈。”
陈暮没有回答,只是将妻儿搂得更紧了些。他的目光越过建业的灯火,投向北面深邃的夜空。那里,是广陵,是合肥,是许都,是中原。
新桃已换旧符,旧岁即将逝去。而属于他的时代,以及必然到来的、更加激烈的争衡,正随着新年的脚步,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