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都令官署的地牢,平日便阴冷潮湿,这几日更是被浓郁的血腥气和绝望的呻吟所充斥。火把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人影,如同狱中囚徒挣扎的魂灵。
满宠坐于临时设在地牢入口处的公案后,面沉如水。他不需要刑具,也不需要高声呵斥,只是用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被拖到面前的囚犯,便足以让许多人心理防线崩溃。
郗虚被单独关押在最深处的一间石室。昔日的光禄大夫,如今囚服褴偻,头发散乱,身上虽无明显伤痕,但精神已近崩溃。他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口中反复念叨着“汉室”、“忠臣”、“程昱老狗”等破碎的词语。当满宠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外时,他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随即又强自镇定,嘶声道:“满伯宁!尔等鹰犬,助纣为虐,不得好死!我乃汉室忠臣,尔等无权审我!”
满宠隔着栅栏,声音平淡无波:“郗大夫,谋逆大罪,证据确凿。宫中往来密信,永昌货栈账册,王炆、赵家庄死士口供,皆指向你。供出同党,道出宫中还有哪些人与你勾结,或可少受皮肉之苦。”
“同党?哈哈……天下心向汉室者,皆是我同党!”郗虚状若疯癫,“宫中?宫中皆是忠义之士!只恨……只恨天不佑我大汉!让曹操这等国贼猖狂!”
他自知必死,索性破罐破破摔,试图保留最后一点“忠臣”的体面,绝口不攀扯他人,尤其是宫中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
满宠不再多问,只是对身后的狱卒微微颔首。狱卒会意,打开牢门,将一碗浑浊的水粥放在地上。
“你会开口的。”满宠留下这句冰冷的话,转身离去。对付这种自诩清高、心存死志的文人,肉体折磨未必是最有效的,无尽的黑暗、孤独以及对未知惩罚的恐惧,会慢慢侵蚀他的意志。
相较于郗虚的“硬气”,那位中年宦官张让和其他几个被捕的官员、豪强则软得多。鞭挞、拶指、烙铁……种种酷刑之下,惨叫声日夜不绝。一份份沾着血污的口供被整理出来,不仅详细供述了如何通过宫苑修缮等项目挪用资金,如何与永昌货栈勾结转运物资,如何联络荆州,如何策划安成民变以吸引注意,又如何最终决定铤而走险发动宫变,更攀咬出了许多之前未曾留意到的中下层官员和宫中侍从。
许都乃至关联郡县,一张更大的叛逆网络图,在血与火的淬炼中,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
尚书台内,气氛与前几日又自不同。之前的惶恐不安,如今已被一种噤若寒蝉的死寂所取代。
崔林“病”了,告假在家休养。谁都明白,这位老尚书令经此一事,威望扫地,即便日后回到台阁,也不过是个泥塑木雕的摆设,真正的权柄,已悄然转移。
陈暮坐在自己的值房内,案头堆积的文书依旧如山,但往来请示的郎官、书佐,态度愈发恭谨,甚至带着一丝畏惧。他们不清楚这位年轻的陈侍郎在平定叛乱中具体扮演了何种角色,但他能在如此风波中安然无恙,并且得到满宠当众“委以重任”的暗示,其能量背景,已不言自明。
徐元寻了个空隙进来,低声道:“明远,崔公这一‘病’,台内诸多事务停滞,尤其是涉及南征后勤的文书,几位郎官都不敢擅专,堆积在你这里……你看?”
陈暮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他知道,这是权力真空期的必然现象,也是满宠乃至邺城希望看到的局面——由他来实际主导尚书台的运转,确保曹操意志的畅通无阻。
“无妨。”陈暮语气平静,“将亟待处理的南征文书先整理出来,我即刻批阅。其余日常事务,知会各位郎官,依例办理,若有疑难,可来问我。”
他并未表现得急不可耐地揽权,而是有条不紊地开始处理最紧要的军国大事,同时将常规权力下放,既体现了担当,也避免了给人留下吃相难看的印象。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午后,那位素来与郗虚走得近的李郎官,竟主动来到了陈暮的值房。他面色灰败,眼窝深陷,显然这几日未曾安眠。
“陈……陈侍郎……”李郎官声音干涩,拱手行礼的姿态近乎卑微。
“李公有事?”陈暮抬眸,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李郎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加:“侍郎!下官……下官一时糊涂,此前多有得罪,还望侍郎海涵!下官与那郗虚,只是……只是寻常同僚往来,绝未参与其逆谋啊!侍郎明鉴!求侍郎在满令君、在司空面前,为下官美言几句,下官……下官愿肝脑涂地,报答侍郎!”
他磕头如捣蒜,额角很快见了红。这是眼见大势已去,前来寻求政治庇护了。
陈暮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他知道李郎官未必直接参与了宫变,但与郗虚集团瓜葛甚深是肯定的,否则不会如此惊慌。是保是弃,并非他一人能决定,也需看其后续价值与邺城的态度。
“李公请起。”陈暮虚扶了一下,语气依旧平淡,“朝廷自有法度,清白者自证即可。若李公果真与逆案无涉,满令君明察秋毫,定不会冤枉好人。至于台内事务,还需李公与诸位同僚齐心协力,莫要耽误了正事。”
他既未答应,也未拒绝,一番话滴水不漏,将皮球踢回了法度和满宠那里。李郎官还想再说什么,见陈暮已重新低下头批阅文书,只得讪讪地爬起来,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徐元在旁低声道:“此人……留不得。”
陈暮笔下未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有些钉子,到了该拔掉的时候了。
叛乱平定后的第五日,一骑快马自邺城方向疾驰入许都,带来了曹操的正式命令:
“着尚书台、许都令,肃清逆党,整饬宫禁,安抚百官。孤不日将南巡许都,犒赏有功将士,并议南征荆州事宜。”
命令简洁,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南巡!曹操要亲自来许都了!
这道命令,如同在尚未完全平静的湖面上再次投下巨石。所有人都明白,司空此次前来,绝不仅仅是“犒赏”和“议事”那么简单。他是要来亲自坐镇,彻底接管许都,清算叛逆余毒,并以此为前沿基地,发动对荆州的最后一击。
整个许都机器,立刻围绕着“迎接司空南巡”这个核心任务,高速运转起来。
满宠那边的审讯、抓捕工作明显加快,许多根据口供牵扯出的中下层官员被迅速清理,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力求在曹操抵达前,将许都内外彻底“打扫干净”。
尚书台内,陈暮的压力骤增。不仅要处理平叛的善后文书、核定有功人员名单,更要统筹安排曹操南巡的接待事宜——行辕布置、物资供应、仪仗安排、安全保卫,千头万绪,皆需他一一过问、协调。他几乎是以衙为家,日夜不休,原本清俊的面容也显出了几分憔悴,但眼神却越发锐利清明。
在这个过程中,他实际行使的权力远远超出了一个侍郎的范畴。各部曹官员前来请示,往往直接绕过名义上还在“病休”的崔林,找到陈暮定夺。陈暮也毫不推诿,决策果断,处置公允,渐渐在尚书台内树立起了真正的权威。
夜深人静,陈暮终于处理完手头最紧急的一批文书,得以片刻喘息。他推开值房的窗户,寒冷的夜风裹挟着初雪的气息涌入,让他精神一振。
许都的夜空,因连日来的肃杀清洗,似乎也变得格外澄澈,繁星点点,冷冽无声。
短短数月,从汝南的血火到许都的宫变,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洗礼。恩师荀彧的理想在现实中悲壮地破灭,而郗虚等人的“忠义”则在阴谋与叛乱中显得丑陋不堪。他亲眼见证了权力的更迭如何伴随着血腥,也亲身体会了身处漩涡中心所需的冷酷与决断。
那方黑色砥石静静躺在案头,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它似乎更加沉实了,仿佛吸纳了这段时间所有的阴谋、血腥、压力与抉择。
他伸手将其握住,那熟悉的冰凉触感传来,心中纷杂的思绪渐渐沉淀。
曹操即将南巡,一个全新的、更广阔也更危险的舞台正在他面前展开。他不再仅仅是尚书台的一个侍郎,也不再仅仅是程昱或满宠手中的一把刀。经过此番历练,他已初步具备了独当一面的能力与威望。
然而,权力越大,责任越重,处境也越凶险。南征荆州,必是旷日持久、惨烈无比的大战,后勤、情报、内部稳定,千钧重担,他将首当其冲。而许都这块刚刚被鲜血浸透的土地,看似臣服,底下又埋藏着多少不甘与怨恨?
前路漫漫,风雨更急。
但他无所畏惧。
砥石之质,在于承重愈坚,磨砺愈锋。他已做好准备,去迎接那即将到来的、决定天下归属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