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哲,在长沙一家It公司做运维。2023年国庆假期,我和女友小蔓,以及好友阿杰、琳琳两对情侣,决定去怀化黔阳县的高椅古村来个“避世之旅”。公司在节前刚结束一个大项目,我们四个都累得够呛,只想找个安静地方躺几天。小蔓在网上看到高椅古村的宣传照,那些明清时期的徽派建筑、青石板路,以及被称作“民俗活化石”的傩戏,都让她心动不已。
“你看,多美啊,就像画里一样。”她指着手机屏幕,眼睛亮晶晶的。
我当时搂着她,笑着答应:“好,就去这儿,好好放松一下。”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决定,会成为我余生噩梦的开端。
我们是十月三号下午到的。古村确实古朴宁静,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形似一把太师椅,“高椅”之名由此而来。斑驳的马头墙,蜿蜒的青石板小巷,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我们预订的是一家由老宅改造的民宿,木结构,踩着楼梯吱呀作响,推开窗就能看到层层叠叠的灰瓦屋顶。
放下行李,我们便在村里闲逛。村民不多,大多是老人和小孩,眼神平静,甚至有些漠然。一切都很好,直到我们误入那条巷子。
那是一条位于村子东北角的窄巷,夹在两座高大古宅的山墙之间。当时是下午四点多,秋日的阳光斜照,给村子镀上一层暖金色。可唯独那条巷子,从入口往里几步开始,就陷入一种不合常理的、沉甸甸的阴暗之中。不是因为没有阳光,而是光到了那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样,边界分明得诡异。
“这巷子好怪啊,里面黑得跟晚上似的。”琳琳指着里面说。
阿杰是个胆子大、喜欢猎奇的,立刻来了兴致:“这叫‘无影巷’吧?我来之前好像看到过一眼,网上说有点邪门,本地人都不太愿意靠近。走走走,进去看看!”
小蔓拉着我的手臂,有些犹豫:“别了吧,感觉阴森森的。”
我其实也有点不舒服,那巷子的黑暗过于浓稠,而且异常安静,村子的其他声音传到这里似乎都被隔绝了。但不想在朋友和女友面前露怯,便拍拍她的手:“大白天的,怕什么,进去看一眼就出来。”
我们四人前后脚走进了巷子。一跨过那条光与暗的分界线,温度骤然降了好几度,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瞬间包裹上来,穿透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巷子很深,地面湿滑,长满青苔。两边的墙壁斑驳陆离,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色的砖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是陈年灰尘、腐烂木头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腥气的混合体。
“这墙……好像在看我们。”小蔓小声说,把我抓得更紧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些剥落的墙皮和砖石的阴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确实偶尔会勾勒出一些模糊扭曲、似人非人的形状,看得久了,眼睛发酸,心里发毛。
“别自己吓自己。”我强作镇定,但心跳已经不受控制地加速。
我们往里走了大概二三十米,巷子似乎没有尽头,前方的黑暗愈发深邃。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阿杰突然“咦”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琳琳问。
“你们听……”阿杰压低声音。
我们屏住呼吸。在一片死寂中,渐渐捕捉到一种声音——非常轻微,淅淅索索,像是指甲在粗糙的墙面上轻轻刮擦,又像是很多只脚在拖着走。声音很飘忽,一会儿感觉在左边,一会儿又在右边,甚至……有时觉得就在身后。
“是老鼠吧?”琳琳的声音有点发抖。
“这地方有老鼠也正常。”我接口,试图给彼此壮胆,但那股寒意却顺着脊椎往上爬。
刮擦声断断续续,而且……好像越来越近了。我们四个人不约而同地靠拢在一起。
突然,小蔓猛地抓紧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肉里,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指向我们左侧的墙壁:“那……那是什么?”
我们齐刷刷看过去。在墙壁靠近地面的阴影里,似乎有一团更深的黑影在蠕动。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像是一滩粘稠的液体,又像是一团纠缠的头发,正沿着墙根,极其缓慢地移动。伴随着它的移动,那股淅淅索索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一些。
一股浓烈的、如同放置许久的血腥气混合着土腥味的恶臭,猛地钻进鼻腔。
“呕……”琳琳忍不住干呕起来。
阿杰也慌了,强装出来的镇定彻底瓦解:“妈的,这地方不对劲!快走!回去!”
我们立刻转身,几乎是跑着往巷子口冲去。可是,明明只有二三十米长的来路,此刻却感觉无比漫长。脚下的青石板变得异常湿滑,好几次我差点摔倒。身后的刮擦声和拖动声陡然变得急促、响亮起来,不再掩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我们惊动,正快速追来!
我不敢回头,拼命拉着小蔓往前跑。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肺叶火辣辣地疼。那浓烈的恶臭如影随形,紧紧追在我们身后。
眼看巷口的光亮就在前面,最多十几米!希望就在眼前!
可就在这时,跑在我侧前方的阿杰,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尖叫,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从旁边猛地拽了一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阿杰!”琳琳惊恐大叫。
我下意识回头想去拉他。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目光扫过了他摔倒旁边的墙壁。
在那片剥落的墙皮阴影处,借着巷口微弱光线勾勒出的轮廓,我清晰地看到——那根本不是什么阴影!那是一张扭曲、痛苦的人脸浮雕,模糊的五官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形,它的“嘴”大张着,而一只青灰色、布满污垢和粘液的手,正从那“嘴”里,或者说从墙壁内部,伸出来一半,死死地抓着阿杰的脚踝!那只手冰冷、僵硬,完全不似活物。
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在那一瞥之间,我仿佛看到周围整片墙壁上,那些原本以为是自然形成的斑驳阴影,都在微微蠕动,浮现出无数张痛苦挣扎的脸孔和试图破墙而出的手臂轮廓!
“啊——!”我吓得肝胆俱裂,脑子里一片空白,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甚至顾不上阿杰,一把拉起已经吓傻的小蔓,用尽平生力气发疯似的冲向巷口!
我们连滚带爬地扑出“无影巷”,重新感受到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但那温暖却丝毫无法驱散骨髓里的冰冷。我们瘫坐在巷口外的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琳琳崩溃地大哭起来:“阿杰!阿杰还在里面!”
我和小蔓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边的恐惧。我鼓起残存的勇气,颤抖着望向那条幽暗的巷子。里面寂静无声,阿杰不见了,那只手也不见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们的集体幻觉。只有那股若有若无的腥臭,还萦绕在鼻端。
几分钟后,在我们几乎要再次陷入绝望时,阿杰自己踉踉跄跄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污泥和某种暗绿色的、类似苔藓的粘稠物。
“阿杰!”琳琳扑上去抱住他。
阿杰没有任何反应,像个木偶一样呆立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珠才缓缓转动,聚焦在我们身上。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得不像他自己的:
“它……它让我带话……”
“带……带什么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阿杰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致的恐惧,瞳孔放大,一字一顿地说:
“它说……‘房子……住满了……需要……新的……墙……’”
……
我们当天就仓皇逃离了高椅古村,甚至没敢回民宿拿行李,直接开车到了怀化市区,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阿杰一直浑浑噩噩,发起高烧,说明话,我们连夜把他送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惊吓过度,挂了水,开了镇静剂。
我和小蔓、琳琳几乎一夜未眠。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条吞噬光线的巷子,墙壁里伸出的青灰色鬼手,以及阿杰转述的那句毛骨悚然的话。
第二天,阿杰稍微清醒了些,但对我们逃离巷子后发生的事情,以及他是怎么出来的,完全没有记忆。他只记得自己摔倒了,然后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往墙里拖,再后来就是无尽的冰冷和窒息感,还有无数个充满怨毒和饥饿意识的包围。
我们不敢深究,也不敢再回古村。等阿杰情况稍微稳定,我们立刻买了最早的车票,如同丧家之犬般逃回了长沙。
事情过去快半年了,表面的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但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阿杰和琳琳回国后不久就分手了,阿杰辞了工作,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对着空气发呆。我和小蔓还在一起,但那次经历在我们之间留下了一道无形的裂痕,我们都避免提及那个地方。
而我自己,则被无休止的噩梦纠缠。
在梦里,我一次次回到那条“无影巷”。每一次,我都独自一人站在那片浓稠的黑暗里。然后,墙壁上的“东西”会开始活动。那些模糊扭曲的人形阴影会逐渐清晰,它们从墙壁里缓缓地“浮”出来,身体是半透明的,带着墙壁的质感和颜色,脸上是永恒的麻木与痛苦。它们不说话,只是无声地向我伸出手,数量越来越多,挤满了整个巷道,把我团团围住。我想跑,但脚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然后,我会感觉到无数只冰冷、粘腻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身体,把我用力地往墙壁里拖拽。墙壁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准备将我吞噬。在彻底没入墙壁的前一刻,我总能听到无数个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
“房子……住满了……需要新的墙……”
我每次都会从这个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久久无法平息。
更可怕的是,这种恐惧已经侵蚀了我的现实生活。
我再也不敢走夜路。每当夜晚独自回家,经过两栋建筑之间的阴影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总觉得那片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窥视我,在等待我。我会死死盯着路灯下自己拉长的影子,生怕它突然扭曲变形,或者……多出来一个。
我害怕所有狭窄、阴暗的通道。地下停车场、老楼的楼梯间、甚至是公司长长的、灯光昏暗的走廊……走在里面,我总会想起“无影巷”那湿滑的墙壁和刮擦声。我会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瞥视墙壁,害怕看到那些斑驳的阴影突然活动起来,害怕闻到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腐朽与腥臭的气味。
有一次加班到深夜,我去上厕所。公司的厕所很干净,灯光明亮。我坐在隔间的马桶上,无意间低头,从隔板下方与地面的缝隙看出去——本该是空荡的、反着光的地砖上,此刻,正有一双赤裸的、毫无血色的脚,脚趾朝里,静静地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我瞬间头皮炸开,血液冻结!我猛地推开门,外面却空无一人。只有洗手池的水龙头,在滴滴答答地漏水,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但我知道,“无影巷”里的东西,或许并没有真的跟着我们回来。可它成功地把它最恐怖的种子——那种对墙壁、对阴影、对狭窄空间的终极恐惧,深植在了我的脑海里。
高椅古村的那些老宅,那些斑驳的墙壁,究竟是用什么“材料”砌成的?那句“需要新的墙”,是不是在暗示,那条诡异的巷子,或者说那片区域的“存在”,仍在不断地寻找着、吸纳着新的“组成部分”?
我不知道答案。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眼中的世界,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安全、熟悉的世界了。任何一堵墙,都可能不只是墙。任何一片阴影,都可能藏匿着无法言说的恐怖。
而最让我绝望的是,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惊惧,这种对日常空间的怀疑,可能将伴随我,直到生命的尽头。
或者,直到那面“墙”,最终找到我,将我变成它的一部分,成为另一个在黑暗中无声哀嚎、永恒挣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