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伟,在重庆市巴南区东泉镇中心小学当语文老师。二零一零年四月五号那个清晨,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天雾很大,整个东泉镇像被泡在混浊的洗笔水里。我刚出家门,就看见隔壁栋的王婶慌慌张张跑过来,脸色惨白得像糊窗纸:“李、李老师!快!快去康康家看看!他家里……不对劲!”
康康是我班上的学生,全名叫匡志均,住在双星村高石坎那栋老砖房里。那孩子平时挺安静,就是最近总说睡不好,眼圈黑得像被人打过。
“怎么了王婶?慢慢说。”
“康康他家……窗户外头挂了件红裙子!大红色的,风一吹就在那晃!还系着死结!”
我心里咯噔一下。康康是男孩,哪来的红裙子?跟着王婶跑到康康家楼下时,几个早起的邻居已经围在那里指指点点。顺着他们视线往二楼看,我倒抽一口冷气——
康康卧室的窗外,真挂着件大红裙子。不是普通悬挂,而是用麻绳捆了腰身,绳头在窗棂上缠了七八圈打了个死结。那红色刺眼得反常,像刚凝固的血,在灰蒙蒙的晨雾里一下一下晃着。
更怪的是,窗台沿摆着三根烧剩的香梗,已经熄了,但空气中还留着劣质檀香的味儿。
康康父母在城里打工,家里就他奶奶陪着。老太太八十多了,耳朵背,我们敲了半天门才开。听说红裙子的事,她比我们还困惑:“啥子红裙子?康康昨天说困,八点就睡了啊……”
我们上二楼康康卧室。门从里面锁着,敲也没回应。我凑近门缝闻了闻——除了老房子的霉味,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像鱼市收摊后满地鳞片混着铁锈的味道。
“撞门!”我喊道。几个男人合力撞开木门。
然后,是我终生噩梦的开始。
康康穿着那件大红裙子,裙摆长到盖住脚踝。他双手双脚被麻绳捆得结实实,绳子另一端挂在天花板钩子上——那是他奶奶平时晾腊肉用的钩子——让他整个人悬在半空,像吊着的木偶。
但他不是上吊死的。他全身重量都落在后腰那根绳上,身体弯成诡异的弓形。最让我头皮炸开的是他脸上的表情——眼睛瞪得滚圆,瞳孔缩成针尖,嘴角却向上咧开,露出两排牙齿,是个标准笑容。
他在笑。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笑。
“啊——!!!”王婶的尖叫刺破耳膜。我腿一软扶住门框,胃里翻江倒海。
老奶奶当场晕了过去。
有人报了警。警察来之前,我强忍恐惧扫视房间——西南墙角有滩水渍,混着暗红色,像血又不像。窗台里面的窗框上,刻着几道歪歪扭扭的印子,我仔细辨认,像是用指甲反复抠出来的两个字:
“来了”。
康康的葬礼很简单。他父母从城里赶回来,哭晕过去好几次。镇上流言四起,有人说康康中了邪,有人说那红裙子是前年淹死的女娃的陪葬品。
我作为班主任帮忙整理康康遗物。在他书包夹层里,我找到一本用报纸包封皮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我就汗毛倒竖。
“三月廿八,晴。我又梦见那个穿红衣服的阿姨了。她站在床尾,头发好长,盖住脸。她说我穿红裙子好看,像她儿子。”
“三月卅十,阴。窗户外头有声音,像猫抓玻璃。我爬起来看,什么都没有。但玻璃上有水珠,从下往上流。”
“四月初三,雨。床底下有东西。我不敢看。妈妈,我害怕。”
笔记到这里中断。最后一行字迹潦草,墨水被水渍晕开。
我合上本子,心脏狂跳。作为教师我本该相信科学,但康康死状和这些文字,让我脊背发凉。
怪事开始蔓延。
先是王婶说她每晚听到小孩拍皮球的声音。“啪…啪…啪…”从康康家方向传来,但出门看又什么都没有。接着是康康家隔壁的老赵,他家养了七年的黑狗某天深夜突然狂吠,然后像被什么东西拖进狗窝,第二天发现脖子拧了一百八十度,眼珠爆凸。
恐惧像霉菌在高石坎繁殖。
四月十五号,周六晚上。我被雷声惊醒,发现停电了。摸黑起床上厕所时,我莫名想起康康笔记里那句“床底下有东西”。尽管我家住教师公寓三楼,床底塞满杂物根本藏不了人,我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
黑暗,只有旧纸箱的轮廓。
松了口气,我坐到马桶上。外面暴雨如注,厕所小窗被风吹得哐哐响。就在我完事起身时,一道闪电划过——
通过马桶后方与地面的缝隙,我看到门外地板上,有双脚。
惨白,浮肿,脚趾朝着厕所门的方向。
它站在门外。
我浑身血液冻结,屏住呼吸死死盯住那双脚。闪电过后是更深的黑暗,我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它还在那里。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从门缝渗进来,和康康房间里的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只有十几秒。我听到极轻微的“啪嗒”声,像水珠滴落。随后,那双脚缓缓移开,消失在视野里。
我连滚爬回卧室锁上门,用被子蒙住头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我战战兢打开厕所门——门口地板上,有一圈湿漉漉的脚印,不大,像小孩的脚。脚印旁,落着几根长头发。
不是我的。
镇上关于“红衣索命”的传言越传越凶。康康家那栋楼陆续搬走三户,剩下几家也门窗紧闭,天一黑就没人敢出门。
五月十二号,我因为批改作文睡得很晚。刚关台灯,就听见窗外传来细微声响。
“咚……咚……咚……”
像有什么东西在敲玻璃。
我住三楼,外面没有树。冷汗瞬间湿透睡衣。我慢慢转头,看向窗帘——
窗帘布料上,映出个模糊人影轮廓。个子不高,像十来岁孩子。它一动不动,就那么站在窗外。
这里可是三楼啊!
我吓得不敢动弹,死死盯住那个影子。过了大概一分钟,影子开始变化——头部位置突然垂下更多阴影,像长发散开。然后,它抬起一只手,轻轻敲在玻璃上。
“咚……咚……咚……”
节奏平稳,不疾不徐。
我几乎要尖叫,但喉咙像被堵住。影子继续敲着,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开始在玻璃上划拉。透过窗帘,我看不清具体动作,但能听到指甲刮过玻璃的“吱吱”声。
突然,敲击声停了。影子维持抬手姿势几秒,然后缓缓后退,融入窗外夜色。
我瘫在床上大口喘气,直到天蒙蒙亮才敢下床。拉开窗帘那一刻,我差点心脏停跳——
玻璃外侧,布满密密麻麻的水痕指印。正中央,用某种黏液写着两个字:
“来了”。
和康康窗框上一模一样的字。
我再也不敢独自住在教师公寓,暂时搬回父母家。但恐惧如影随形。
上周三深夜,我被尿意憋醒。父母家老房子厕所建在走廊尽头。我迷迷糊糊走到厕所门口,手刚搭上门把,就听见里面传来抽水声。
“哗啦啦——”
我瞬间清醒——刚才没人进厕所。
紧接着,里面传出歌声。是个女人的声音,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幽幽怨怨。声音很轻,但在我耳中放大无数倍。
我僵在原地,进退两难。这时,歌声停了。变成低低的啜泣,然后又是轻笑。
“嘻嘻……嘻嘻……”
笑声中,厕所门把手开始缓缓转动。
我魂飞魄散掉头就跑,冲回房间反锁房门。那晚后来,我听到走廊有脚步声,很轻,像光脚踩在水泥地上。走来走去,最后停在我门口。
门缝底下,慢慢渗进一片暗红色。
现在,我每晚要吃三粒安眠药才能浅睡。我不敢关灯,不敢照镜子,更不敢深夜上厕所。任何红色的衣物都会让我惊跳,窗外的风声听起来都像叹息。
康康的案子至今未破,官方说法是“排除他杀”,但镇上人都知道没那么简单。老人说,那是水鬼找替身,要穿红衣挂铁秤砣才能沉底。可康康身上没有秤砣啊……等等,我想起来了。
整理康康遗物时,他床底下有个帆布包,里面确实有个生锈的老式铁秤砣。
而发现他尸体那天,据说……
他脚踝上拴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红线,线的另一端,系着个小指头大小的铁疙瘩,就藏在裙摆褶皱里。
现在,每当我深夜独自一人,总能感觉到后颈有若有若无的呼吸。昨晚刷牙时,我在镜子里看到身后闪过一抹红色。回头,什么都没有。
但镜面上,慢慢凝出了两个水珠写成的字:
“来了”。
它从没离开。它只是在等待。
下一个穿红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