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哲,在济南泺源大街一家设计公司上班。2023年那个闷热得反常的九月,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段还能安然入睡的日子。
一切始于九月十五日,周五。为赶制泉城广场灯光秀的方案,我连续加班两周,颈椎病发作,后颈像嵌了块滚烫的铁板。同事王磊——个酷爱探秘本地传说的济南土着——拍着我肩膀说:“哲哥,别硬撑了。我知道个土方子,五龙潭公园知道吧?那潭水,特别是靠近‘秦琼祠’旧址那块,邪门得凉,沾一点拍在颈子上,比什么膏药都管用。”
我本不信这些,但剧痛之下,病急乱投医。下班后,我跟着他走进了五龙潭公园。
夕阳的余晖给古旧的唐槐宋柳涂上一层暗金。公园里游人渐稀,王磊轻车熟路,引我绕开主景区,来到公园西北角,一处僻静的岸沿。这里树木格外葱郁,枝桠交错,几乎遮蔽天空,光线骤然暗淡,温度也似乎低了几度。水面在此处形成一个凹进去的小湾,幽深得不像话,墨绿色的潭水静止不动,仿佛一块巨大的、沁着寒气的墨玉。
“就这儿了,”王磊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庄重,“老辈人都说,这底下直通东海眼,以前还有锁龙链的传说。你感觉感觉,是不是特别凉?”
岂止是凉。仅仅是靠近,一股阴寒潮湿的气息就扑面而来,穿透衬衫,激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水。刺骨的寒意顺着掌心直窜头顶,那感觉不像接触常温的水,更像徒手抓了一块冰。我依言将水拍在后颈,一瞬间,颈椎的灼痛居然真的被一股阴冷的舒缓感压了下去,效果显着得诡异。
“神了吧?”王磊有点得意,随即又正色道,“不过记住啊,天黑前一定得离开。老一辈传得邪乎,说这潭底……不干净。尤其是晚上,能听到底下有东西响。”
我当时只当他是故弄玄虚,敷衍地点点头。离开时,我鬼使神差地回头又望了一眼那片幽深的水域。水面依旧平静,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
颈椎的疼痛当晚确实缓解了大半。然而,从第二天开始,怪事接踵而至。
先是声音。
周六深夜,我正在修改方案,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钻进我的耳朵。那不是水声,也不是风声。更像是指甲,或者什么坚硬细小的东西,在极其耐心地、一下下刮挠着……木头?而且,那声音的方位难以捉摸,忽而在卧室窗外,忽而又像是在客厅地板下,甚至有一次,我感觉它就来自我背靠的墙壁内部。
我起初以为是老鼠,或是老房子水管老化。但仔细听,那刮挠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湿意,黏糊糊的,仿佛刮挠的东西刚从水里捞出来。
紧接着是气味。
周日起床,我在卫生间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不是鱼腥,更像是陈年的水锈混合着河底淤泥腐烂的味道。我检查了地漏、马桶,甚至翻开了洗手池下面的柜子,一无所获。那味道如影随形,时浓时淡,尤其在深夜的卧室里,浓得几乎让我作呕。
真正的恐惧,在周一下半夜降临。
我被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憋醒,仿佛胸口压着巨石。眼睛能睁开,身体却动弹不得——典型的“鬼压床”。但这次的体验,远超常识。
借着小夜灯微弱的光,我惊恐地发现,卧室的墙壁……在渗水。
不是管道破裂那种汹涌的水流,而是无声无息地,从雪白墙壁的内部,慢慢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水渍迅速扩大、连接,很快,四面墙包括天花板,都变得湿漉漉的,不断有细密的水珠沁出、汇聚、滑落。整个房间像一个正在沉没的船舱。
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那些水渍并非无色。它们带着淡淡的、污浊的墨绿色。
冰冷的寒意充满了房间,比我掬起的五龙潭水还要刺骨。那股铁锈与腐泥的腥气浓烈到实质,堵住我的口鼻。而那个湿漉漉的刮挠声,此刻无比清晰地、从床底下传来。
“嚓……嚓……嚓……”
一下,又一下。缓慢,坚持。
我拼命想转动眼球,想看向床下,想尖叫,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极度的恐惧像冰水灌满我的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开始发灰。墙壁上的水渍毫无征兆地开始消退,仿佛被海绵吸了回去,短短几分钟内,墙壁恢复了干燥洁白,只留下几块不起眼的、仿佛早已存在的淡淡黄渍。腥气消散了,刮挠声也停止了。身体的禁锢瞬间解除。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连滚带爬地打开所有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裂开。我颤抖着跪在地上,用手电筒照向床底。
除了积攒的些许灰尘,空无一物。
我请了假,约王磊在解放阁附近一家茶馆见面。当我把自己连续几晚的经历,断断续续地讲给他听后,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你……你真沾了那潭水?”他声音发干,“还拍脖子上了?”
我艰难地点点头。
“坏了……”王磊喃喃道,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跟你说过天黑前离开……那潭底,可能真的连着什么东西。老故事里,那下面不是龙,是更邪门、更怨的东西。你沾了那水,尤其是拍了身体,它……它可能就‘认’住你了。那刮挠声,我爷爷说过,像是……很多女人长长的指甲,在刮棺材板……”
他的话让我如坠冰窟。
“怎么办?”我声音发抖。
“找张婆婆!”王磊斩钉截铁,“她是这片儿最后一位‘问阴人’,就住在曲水亭街那边的老房子里。”
曲水亭街,小桥流水,垂柳依依,本是极具韵味的所在。但此刻,走在被两旁老屋挤压得狭窄的街巷里,我只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张婆婆的家在一处连招牌都没有的旧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草药和香火混合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的光线很暗,一位穿着蓝布褂子、满脸皱纹如同干瘪核桃的老太太,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浑浊的眼睛在我进门时就牢牢锁定了我,特别是我的后颈。
“婆婆……”我刚开口。
“水鬼缠身,怨念浸骨。”她沙哑地打断我,声音像是用砂纸摩擦木头,“你惹了潭里的东西。那不是一般的落水亡魂,是些陈年的‘水娘娘’,怨气大得很,被镇在下面不得超生。你用了那水,阳气一激,它们就顺着‘水气’找上你了。”
她告诉我,五龙潭在古代被称为“净池”,一些横死、尤其是与水有关的女性,有时会被秘密处理,沉入潭底淤泥深处。年深日久,怨气凝聚不散。潭水本身属阴,加之这些怨念,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域”。我用潭水拍颈,等于是主动向它们敞开了门户,我的生气和阳息,对它们是极大的诱惑。
“它们想干嘛?”我颤声问。
“拉替身。”张婆婆的话冰冷直接,“或者,借你的阳气,爬上来了却心愿。你的墙渗水,听到刮挠,都是它们在你身边积聚,‘域’在侵蚀你的家。等到你的家完全被它们的‘水阴域’同化,你就再也出不去了。它们会把你永远留在那儿,或者……把你拖下去,换它们上来。”
她给了我一道叠成三角形的黄符,用红纸包着,让我贴身戴着,又给了我一把用特殊草药熏过的小米,让我在卧室门窗和床四周撒上。
“这能保你七天。”她神色凝重,“符阻邪近身,米显其形踪。七天之内,你必须去找到‘根源’,了结这段怨。否则,大罗金仙也难救。”
“根源?在哪里?”
“就在你惹上它们的地方。”她深深地看着我,“五龙潭,你取水的那片水下。”
带着符和米,我回到了公司旁边的出租屋。符似乎有点作用,头两晚,虽然依旧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腥气,听到细微的刮挠,但至少没有再出现鬼压床和墙壁渗水的恐怖景象。我按照吩咐撒了小米,每天清晨检查,米粒总是原样,这让我稍微安心。
第四天清晨,我照例检查床边的米粒时,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在那些金黄色的小米中间,赫然出现了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那脚印很小,像是女人的赤足,颜色青白,带着水渍和一丝墨绿色的污迹,从卧室门口,一路断断续续,延伸到我的床边。脚印在床沿处最为凌乱、密集,仿佛有什么东西,曾长久地、静静地站在这里,注视着熟睡中的我。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它们已经进来了。符咒只能阻止它们直接接触我,却无法阻止它们踏入我的领域。
当天晚上,我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入睡。迷迷糊糊间,我感觉到枕边传来一股冰冷的、带着水腥气的吐息。一个极其细微,仿佛隔着厚厚水层的声音,在我耳边呢喃:
“……下来……陪……”
我猛地睁眼,身边空无一物,只有枕头上,留下一小块不规则的水渍,散发着潭底淤泥的腐臭。
第五天,小米上的脚印更多了,遍布卧室,甚至客厅。刮挠声不再局限于床底,而是来自房门、衣柜门,仿佛它们急不可耐,想要破开一切阻隔。
第六天,我发现卫生间的镜子上,布满了一片片湿手印,那手印同样细小。而马桶的水箱里,漂浮着几缕纠缠在一起的、湿漉漉的黑色长发。
我知道,期限将至。张婆婆说的“水阴域”正在加速侵蚀我的家,我的避难所即将沦陷。
第七天,黄昏。我站在五龙潭公园那处僻静的岸沿,也就是当初我掬水的地方。天空阴沉,下着毛毛细雨,潭水看起来比那天更加幽暗、死寂。我口袋里装着张婆婆给的最后一样东西——一枚用她的话说“聚过阳气”的古旧铜钱,她让我在感觉最危险的时候,含在舌下。
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我不再犹豫,脱下外套,穿着提前换好的泳裤,一步步走入潭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我,比上次掬水时强烈百倍,像无数根冰针刺入骨髓。我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咬牙向深处游去。按照张婆婆模糊的指引,我需要潜下去,靠近那片传说中的“秦琼祠”旧址水域底部,去“感受”根源。
潜入水下的瞬间,世界变得一片墨绿,模糊不清。光线无法穿透这深邃的黑暗。水下的能见度极低,我只能凭借感觉向下潜游。水温越来越低,压力增大,耳膜开始胀痛。那股铁锈和腐泥的腥味在这里浓得化不开。
我奋力下潜,大约七八米后,手脚触到了底部。不是坚硬的岩石或沙土,而是厚厚的、黏腻的淤泥,脚踩上去,会陷进去很深,带起一团团浑浊。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
在前方不远处的昏暗水域,淤泥中,半掩半露地,斜插着几口巨大的、已经腐朽发黑的木质棺材。棺盖似乎被什么力量震开,里面空空如也。
而就在棺材周围的淤泥上,我清晰地看到了一行行细小的、赤足的脚印,从棺材内部,一路延伸向外,指向……我来的方向,水面的方向。
我的血都凉了。它们已经上来了!就在我的家里!
极度的恐惧让我肺部空气即将耗尽。我拼命蹬水,想要浮上去。
突然,一只冰冷僵硬、毫无生气的手,从下方的淤泥里猛地伸出,死死抓住了我的脚踝!那力量大得惊人,猛地将我向下拖拽!
我惊恐地向下看,对上了一张从淤泥里浮现的脸。高度浮肿,皮肤泡得惨白胀裂,一双没有瞳孔的、纯白色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我。裂开的嘴唇微微翕动,冒出一串浑浊的水泡。
更多的手臂,从四周的淤泥里伸了出来,苍白,浮肿,带着墨绿色的水藻,抓向我的腿,我的腰……
我拼命挣扎,另一只脚猛踹那只抓住我的手,触感像是踹在浸透水的烂木头上。慌乱中,我想起张婆婆的话,用最后一点意识,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铜钱,塞进嘴里,压在舌下。
一股微弱的暖意,从口腔瞬间扩散开。
抓住我脚踝的那只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周围那些苍白的手臂也像是遇到了克星,迅速缩回了淤泥之中。
我抓住这宝贵的间隙,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猛蹬。
“哗啦——”
我冲破水面,贪婪地大口呼吸着阴冷的空气,不顾一切地游向岸边,爬了上去,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咳嗽,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成功了?我摆脱它们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淹没了我。休息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雨也停了,我才拖着疲惫不堪、冰冷刺骨的身体,踉跄着走回我在泉城路附近租住的小区。
楼道里的声控灯似乎坏了,怎么拍都不亮。我摸着黑,一步步走上三楼,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混合腐泥的腥气,浓郁得如同实质,扑面而来。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颤抖着手,摸向墙上的电灯开关。
“啪。”
灯亮了。
惨白的灯光下,我看到了我的家——
四面墙壁,包括天花板,已经完全被墨绿色的、湿漉漉的水渍覆盖,水珠正不断地往下流淌,在地板上积起一汪汪浅滩。地板上,布满了一片片粘稠的、墨绿色的淤泥。而无数个湿漉漉的、青白色的女人赤足脚印,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客厅,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我的卧室。
那扇紧闭的卧室门板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抓痕,像是被无数指甲长久地、疯狂地刮挠过。而此刻,门板背后,正清晰地传来——
“嚓……嚓……嚓……”
那湿漉漉的、令人牙酸的刮挠声。
它们没有离开。它们一直在等我。
这里,已经不再是家。这里,是潭底。
我的避难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它们的巢穴。我逃回了水面,却逃不出,这个已经被它们彻底侵占的……水阴域。
刮挠声,停了。
卧室的门把手,在寂静中,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开始缓缓地、无声地……向内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