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明远,二零一九年三月十五日,这是我永远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日期。那时我刚辞去台北的工作,打算在找到新工作前,来一趟环岛散心。台南,这座我向往已久的古都,自然成了我旅途中的重要一站。
那天下午,我独自逛到赤嵌楼。夕阳把赭红色的墙垣染得愈发深沉,飞檐翘角在蓝天下勾勒出历史的剪影。游客不算多,三三两两地拍照。我跟着指示牌,慢慢踱步,感受着这份厚重的宁静。
然后,我看到了它——那块被铁链围起的“血泪石”。
它就立在文昌阁附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如果不是指示牌标明,很容易错过。石头是暗红色的,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纹路,看起来和普通景观石没什么两样。旁边牌子上简短的文字介绍,说这是当年建造赤嵌楼时的奠基石之一,因沾染无数民工的血汗与泪水,故而得名。传闻在深夜,有时能听到石头传出呜咽声。
我向来对这类灵异传说嗤之以鼻,觉得不过是吸引游客的噱头。当时也不知是旅途疲惫产生的恍惚,还是某种恶作剧的心态,我趁着四周无人注意,快速伸出手,触碰了一下那块冰凉的石面。
指尖传来的触感异常冰冷,并非普通石头的凉,而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寒。更奇怪的是,在触碰的瞬间,我似乎真的听到一声极轻微、极遥远的叹息,像羽毛一样搔过耳膜。
我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心里暗骂自己无聊,也没多想,便随着闭园广播离开了。
回到位于中正路附近预订的老旧民宿时,天已经黑了。那民宿是栋有几十年历史的老楼,虽然内部翻新过,但格局狭小,灯光昏黄,总透着股说不出的陈旧气息。我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窗户正对着一条僻静的后巷。
起初一切正常。我洗完澡,看了会儿电视,便躺上床准备睡觉。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声催眠,我很快有了睡意。
就在意识即将模糊的那一刻,我听见了那个声音。
不是窗外,也不是门外。
那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带着一种湿漉漉的、黏腻的质感——
“唉……”
我猛地睁开眼,睡意瞬间驱散。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是幻听吧?一定是今天太累了。我努力安慰自己,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试图再次入睡。
可那声音又来了。
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床底下。不再是叹息,而是某种……更具体的声音。像是指甲,非常长的指甲,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刮擦。
“嚓……嚓……嚓……”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钻进我的耳朵,刮擦着我的神经。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冷汗瞬间浸湿了背心。
是老鼠?还是楼下的什么动静?我拼命给自己找科学的理由。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想用手机的手电筒照一下床底。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手机的那一刻——
刮擦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沉、模糊的呜咽。像是一个被捂住口鼻的人,在极力压抑着哭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这声音……我下午在赤嵌楼,触碰那块石头时,似乎听到过类似的回响!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我猛地坐起身,一把抓过手机,手指哆嗦着按亮屏幕,将光线猛地射向床底!
床下空空如也。只有积着薄灰的地板。
什么都没有。
我长长舒了口气,一定是幻听,绝对是幻听。可能是在赤嵌楼听了那个故事,心理作用而已。我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决定去厕所用冷水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厕所就在房间门口,狭小、潮湿,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我推开虚掩的门,伸手摸向墙上的开关。
“啪嗒。”
灯没有亮。又按了几下,依旧一片漆黑。妈的,这破民宿,连灯都坏了!我低声咒骂着,只好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走进去。
马桶正对着洗手池。我放下手机,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响起。我捧起水,用力拍打在脸上,试图驱散那莫名的恐惧感。
就在这时,我无意间低下了头。
目光,从马桶后方与地面的那道狭窄缝隙里,穿了出去——
外面,本该是空无一物的、我房间的浴室门口地砖上。
此刻,正静静地,站着一双脚。
一双赤裸的、毫无血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青灰色的脚。脚趾怪异地向内弯曲着,脚踝处沾着些许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泥垢。
它们就那样站在那里,脚趾朝里,正对着马桶的方向。
仿佛……已经站了很久。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我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那双脚,全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那双脚,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厕所里只有水龙头没有关紧的“滴答”声,像死亡的倒计时。
然后,最让我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那双脚,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不再是脚趾朝里,而是变成了……脚后跟朝里。
就好像……门外的那个“东西”,原本是面朝厕所门站着的,现在,它把身体转了过去,把后背……对住了我。
它在干什么?它要走了吗?
不。
它在用那种姿势,用脚后跟朝着我的姿势,开始……移动。
一步,一步,拖着某种沉重的、粘滞的东西,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慢慢地,朝着我床铺的方向,挪了过去。
脚步声,最终消失在我床的位置。
我像一尊石雕,僵在冰冷的马桶盖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灰白,厕所的灯管突然“滋啦”一声,自己亮了。
刺眼的白光让我瞬间眯起了眼。
我连滚带爬地冲出厕所,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房间里空荡荡的,床底依旧空空如也,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我清楚地知道,不是。
那双青灰色的、脚趾向内弯曲的赤脚,已经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天亮后,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民宿。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是压力太大,出现了严重的幻觉。我需要阳光,需要人群,需要忘记昨晚那恐怖的一切。
我跑到人流如织的国华街,吃着当地小吃,试图用喧嚣和美食麻痹自己。白天似乎安全了许多,那个无形的恐惧暂时被压制了。
傍晚,我不敢再住那家民宿,重新找了一家位于东区、看起来明亮现代化的商务旅馆。办好入住,走进干净整洁、灯火通明的房间时,我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也许,真的只是那家老旧民宿的问题。也许,换个新环境就没事了。
我太天真了。
深夜,恐惧如期而至。
这次,它换了一种方式。
我躺在床上,不敢关灯,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空调运作的低鸣。
然后,我闻到了。
一股气味。
一股混合着铁锈、泥土、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肉类腐败的腥臭气味,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气味越来越浓,熏得我一阵阵反胃。
紧接着,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叹息,不是刮擦,也不是脚步声。
是水声。
“滴答……滴答……”
缓慢,而有规律。不是从卫生间传来的,那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我的床边。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直的脖子,看向床边。
借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我看到,在我枕头旁边的地板上,不知何时,积聚了一小滩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
一滴,又一滴,正从我的床沿上方,滴落下来。
我顺着那液体滴落的轨迹,一点一点地,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头颅。
然后,我看到了它。
就在我的床上方,天花板上。
一个模糊的、人形的阴影,正紧紧地“贴”在那里。
它的四肢以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角度扭曲着,像一只被钉死的蜘蛛。它的“头”部位置,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黑暗。而那暗红色的、带着腥臭的液体,正从它“身体”的各个部分,不断地渗出,汇聚,然后……
“滴答。”
正好滴落在我刚才枕头的位置。
它……它一直就在我头顶……看着我睡?!
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连滚带爬地翻下床,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门,拧开门把手就往外跑。
走廊里空无一人,感应灯随着我的跑动依次亮起。我不敢回头,拼命按着电梯按钮。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我就冲了进去,背靠着冰冷的轿厢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电梯从七楼开始下行。
六楼……五楼……四楼……
一切正常。
就在我稍微松懈的那一刻,电梯运行到三楼与二楼之间时——
“咔!”
电梯猛地一震,顶灯疯狂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了。轿厢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停止不动了。
我被困住了。
在一片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因为极度恐惧而粗重的喘息声。
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睡衣。
怎么办?怎么办?按紧急呼叫按钮?对!按按钮!
我颤抖着伸出手,在冰冷的按钮面板上摸索着,寻找那个代表着希望的符号。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面板的那一刻……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腐臭气息的呼吸,轻轻地,吹在了我的后颈上。
我的动作僵住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不是一个人在这电梯里。
那个东西……跟我一起进来了。
它就在我身后,紧贴着我。
我甚至能感觉到,它那没有实质的、冰冷的身躯,正若有若无地靠在我的背上。
极度的恐惧让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电梯紧急备用灯的那点微弱、惨绿的光线,不知何时亮了起来。
勉强照亮了轿厢内狭小的空间。
就在我身后,几乎与我鼻尖相贴的距离。
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形扭曲、模糊的“人”。它的皮肤是那种死寂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泪的痕迹。它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三个不断渗出黑色液体的窟窿。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然后,它抬起了那只同样扭曲、呈现出诡异角度的手。
那只青灰色的、冰冷的手,缓缓地,朝着我的脸颊,伸了过来。
指尖带着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啊——!!!”
我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
……
我是在第二天早上,被维修工人和旅馆经理发现的。他们强行撬开电梯门时,发现我蜷缩在角落,浑身冰冷,瞳孔涣散,嘴里不停地胡言乱语,一会儿说“血泪石”,一会儿说“床底有人”,一会儿又说“天花板在滴血”。
他们把我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是急性应激障碍,伴有严重的幻觉和妄想。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才勉强能够进行正常的沟通。
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他们都认为我是工作压力过大,导致了精神崩溃。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切不是幻觉。
出院后,我立刻离开了台南,回到了台北。但我发现,那东西……并没有完全离开我。
它留下了一些“印记”。
我开始害怕所有红色的、类似泪痕的污渍。害怕滴水的声音。害怕黑暗的床底。害怕照镜子时,会在镜中影像的身后,看到一闪而过的模糊黑影。更害怕乘坐电梯,每一次电梯灯的闪烁,都会让我瞬间回到那个绝望的深夜。
我的生活被彻底毁了。
后来,我托台南的朋友打听,才得知一个被官方掩盖的、关于赤嵌楼血泪石的更详细的传说。据说在明郑时期,一名负责督建的石匠因不满压迫,被活生生地封砌进了这块奠基石中。他的怨念与血肉,早已和石头融为一体。凡是对其不敬者,都会被他的怨魂纠缠。那怨魂会跟着你回家,侵入你最私密的空间,用尽各种方式折磨你,直到你……变得和它一样。
我写下这篇经历,不是为了让谁相信。我知道,大多数人只会把它当做一个疯子的呓语,或是一个茶余饭后的恐怖故事。
但我必须警告你们,任何一个看到这篇文字的人:
如果你去台南,去参观赤嵌楼。
请务必,保持敬畏。
千万不要因为好奇,或者不信邪,去触碰那块被铁链围起来的、暗红色的石头。
千万不要。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当你触碰它的那一刻,会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跟着你回家。
它可能,现在就站在你的身后。
或者,正从你床底的那片黑暗里,静静地,等着你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