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15日,农历鬼节那周,大埔汀九桥的夜像被墨汁浸透。的士司机强哥在凌晨两点接了个短途单——从丽都湾到青龙头。这是他今晚最后一单,跑完就能收工回家喝老婆煲的汤。
车驶上汀九桥引道时,咸腥的海风突然变得粘稠。副驾驶座的年轻女孩突然压低声音:“师傅,开慢些…桥墩那边有白影。”强哥眯眼望去,月光下确实有个穿白衣的人垂竿坐在礁石上,身形僵硬得像尊石像。
“钓鱼佬罢啦,常见。”强哥满不在乎地加速,却听见女孩牙齿打颤的声音:“可、可他的鱼线…是垂进桥墩阴影里的啊…”
这句话像冰锥扎进强哥的后颈。他猛地想起上周新闻里那个失踪的夜钓者——也是白衣,也是在农历初一凌晨出现在同一位置。当时报道配的监控截图里,钓客的鱼竿分明没有鱼线。
强哥下意识瞥向后视镜,浑身的血都凉了。后座竟坐着三个湿淋淋的人影,水珠正从他们腐烂的指尖滴落。最左边那个穿校服的少年抬起头,眼眶里钻出半透明的虾苗:“师傅…青龙头…还到得了吗?”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强哥猛地踩死刹车。的士在空荡的桥面上滑行数米,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几乎是屏住呼吸,脖颈僵硬地一点一点转过去,看向后座——
空的。
后座上空无一人,只有略显陈旧的米色座套,在顶灯下泛着正常的光泽。没有湿漉漉的水鬼,没有腐烂的手指,更没有滴落的海水。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仿佛只是他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
“师、师傅?”副驾驶的女孩被他剧烈的刹车动作吓了一跳,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了?”
强哥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全是冰冷的汗珠。是幻觉吗?可是那咸腥混合腐臭的气味,那少年眼眶里蠕动的半透明虾苗,那湿冷粘腻的触感……一切都真实得让他心脏抽搐。
“没……没事。”他强压下喉咙里的腥甜感,声音沙哑,“可能……可能是太累了。”
他不敢再看后视镜,重新挂挡,油门踩得比平时重了许多。车子猛地窜出去,他只想尽快离开这座桥,把乘客送到,然后回家。
车子驶过主桥段,桥下漆黑的海面像一块巨大的、吸光的绒布。那抹白色的钓客身影早已被甩在身后,可强哥总觉得,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如芒在背,牢牢钉在他的后脑勺上。
为了驱散车内令人窒息的寂静,也为了安抚自己狂跳的心,强哥伸手拧开了收音机。
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猛地炸开,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尖叫。
“——滋滋……今日……失踪……寻获……”
强哥皱着眉,飞快地调频。终于,在一个常听的深夜音乐频道停了下来。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出来,稍稍缓解了紧绷的神经。
然而,这舒缓没能持续三十秒。
音乐声开始变得扭曲、拉长,像是唱片被高温烤熔。一个低沉、含混,仿佛浸满了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穿插在变调的旋律中:
“……好……冷……”
“……拉我……上去……”
“……为什么……不拉我……上去……”
这声音不属于任何电台主持人,它直接钻进耳膜,带着海底淤泥的窒息感。
“关掉!”女孩尖叫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强哥手忙脚乱地去按关闭键,手指却像不听使唤一样颤抖。按了几下,那扭曲的音乐和诡异的人声依旧在继续,甚至越来越清晰。
“砰!”
一声闷响,不是从收音机,而是从车顶传来。
像是什么沉重又湿透的东西,从高处落下,砸在了的士的车顶上。整个车顶棚都向下微微凹陷了一块。
强哥和女孩同时僵住,惊恐地抬头。
“咚……咚……咚……”
缓慢的、带着水渍粘稠感的拖沓声,在车顶响起。那东西……似乎在车顶上爬行。从车顶前部,慢慢爬向车顶后部。
每一声“咚”,都像直接敲击在两人的心脏上。
女孩已经吓得发不出声音,只有牙齿咯咯作响,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
强哥死死握住方向盘,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猛踩油门,试图利用加速度把那东西甩下去。车子在夜桥上疯狂加速,引擎轰鸣,风声呼啸。
然而,车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爬行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它似乎适应了这种速度,甚至……开始绕着车顶边缘爬行。
然后,一只毫无血色的、浮肿的手,猛地从副驾驶那一侧的车窗上方倒吊下来!“啪”地一声,五指张开,紧紧贴在了车窗玻璃上。
手指的缝隙间,还在不断渗着浑浊的海水,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那手掌的皮肤被泡得惨白起皱,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沙。
“啊——!!!”女孩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身体拼命向强哥这边缩紧,几乎要挤进驾驶座。
强哥也吓得魂飞魄散,但他不能松手。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在桥面上划出一个惊险的S型。那只手似乎被甩得晃动了一下,但依旧死死扒着玻璃。
更恐怖的是,另一只同样浮肿的手,也缓缓地从上方垂下,“啪”地贴在了前挡风玻璃的左上角。
紧接着,一个黑色的、湿漉漉的脑袋,缓缓地从车顶边缘倒挂下来。
长发像海草般纠缠,贴在那张脸上。看不清具体五官,只能看到极度浮肿苍白的皮肤,以及从发丝缝隙中透出的、毫无生气的、死鱼一样的眼睛。那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车内的两人。
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一股混合着海腥和腐臭的黑色水流,顺着嘴角流淌下来,滴落在前挡风玻璃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停车!停车!让我下去!”女孩彻底崩溃,疯狂地拍打着车门,去拉门把手。但车门早已被强哥下意识锁死。
“不能停!停下我们就死定了!”强哥嘶吼着,将油门踩到底。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冲下这座桥!
车子像脱缰的野马,在空荡的汀九桥上狂奔。车顶的“东西”似乎并不急于进来,只是用它那死鱼般的眼睛,和不断滴落污水的姿态,折磨着车内两人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是漫长的一世纪,强哥终于看到了青龙头的出口指示牌。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疯狂地转动方向盘,冲下了引桥。
当车子驶入灯火相对明亮的青龙头道路时,车顶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突然消失了。
强哥颤抖着减速,将车停在路边。
他鼓起勇气看向车顶——没有凹陷。看向车窗和前挡风玻璃——没有手印,没有水渍,干净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噩梦。
收音机安静地处于关闭状态。
他猛地回头。
后座依旧空无一人,座套干燥整洁。
副驾驶的女孩蜷缩在座位上,小声地啜泣着,浑身发抖。
“姑、姑娘……青龙头到了……具体……具体去哪里?”强哥的声音依旧不受控制地颤抖。
女孩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她颤抖着指向不远处一个老旧屋邨的入口:“那……那里就好……谢谢……谢谢师傅……”
她几乎是扔下钞票,就踉跄着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冲向那个亮着微弱灯光的入口,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强哥看着她消失在那片光亮中,长长地、疲惫地舒了一口气。他瘫在驾驶座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需要休息,立刻,马上。
他拿起保温杯,想喝口水压压惊。
拧开杯盖,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咸腥腐臭味,扑面而来。
他低头一看,杯子里原本清澈的茶水,不知何时,变成了浑浊不堪、带着泥沙的黑水。水底,似乎还有几根细小的、纠缠在一起的黑色水草,在轻轻晃动。
强哥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推开车门,趴在路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吐到只剩酸水,他才虚弱地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嘴。他决定立刻回家,今晚再也不出车了。
发动车子,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车内后视镜,调整角度。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空荡的后座。
而是三个湿淋淋的、低垂着头的人影,静静地坐在那里。水珠正从他们腐烂的衣角滴落,在他刚刚清理过的脚垫上,汇成一小滩、一小滩深色的水渍。
中间那个穿着残破白衣的“人”,缓缓抬起了头。它的脸浮肿溃烂,眼窝空洞,嘴角却咧开一个诡异的、邀请般的笑容。它的手里,握着一根看不见的“鱼竿”,鱼线幽幽地晃动着,另一端,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强哥的脖颈上。
镜中那空洞的眼窝,与强哥惊恐的双眼,瞬间对上。
“下次……”一个带着无尽寒意和水底回响的声音,直接在强哥的脑海里响起,“……换你来钓……”
……
(尾声)
自那晚之后,强哥大病一场,休息了整整一个月才重新出车。他再也不敢在深夜接近汀九桥,甚至白天路过时,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车速。
他看起来似乎恢复了正常,依旧开着那辆的士,穿梭在香港的街头巷尾。
只是,有些东西,似乎永远地改变了。
有时,在等红灯的间隙,他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空中轻轻捻动,仿佛在搓揉一根看不见的鱼线。
有时,乘客会疑惑地问:“师傅,你车里怎么老是有一股……淡淡的咸鱼味?”
而每当深夜,他独自一人行驶在沿海路段时,车内后视镜里,偶尔会飞快地闪过一两个模糊的、湿漉漉的白影,安静地坐在后座,仿佛一直就在那里,从未离开。
他不知道那晚后座女孩看到的“终点”是哪里,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辆的士,最终会被那根无形的“鱼线”,牵引至何方。
他只知道,汀九桥下的“那位”,或许……一直都在等待着新的“钓客”。而他自己,在某个不可知的时刻,或许也将拿起那根鱼竿,坐在冰冷的礁石上,将鱼线抛向更深、更黑暗的所在,等待着下一个……迷途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