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的改良暂时缓解了效率危机,但订单的压力依然巨大。小艳深知,依赖这几台改造机和女工们的手工,并非长久之计。她开始思考更多。
她找到王大姐和几个骨干女工,开小会。 “我们不能只做袜子,太单一,也卖不起价钱。”小艳拿出省展销会上带回来的几件精美刺绣样品,“王大姐,你的刺绣手艺是最好的,能不能带着大家,试着在袜口、或者做点小手帕、杯垫什么的,加上咱们的刺绣?外贸公司的经理提过,有特色的手工艺品,溢价更高。”
王大姐拿起那些样品,仔细看着上面繁复精美的苏绣针法,有些犯难:“小艳院长,这……这太精细了,我们这粗手粗脚的,怕一时半会儿学不来……
“我们不学那么复杂的。”小艳早有准备,她拿出母亲那件旗袍,指着领口的金线梅花盘扣,“我们就学这个!这是盘扣,看着复杂,其实有套路,练熟了就好!咱们不绣花鸟鱼虫,就绣梅花!‘梅家’的梅!把这朵梅花,做成咱们的标志!”
这个想法让女工们眼前一亮。梅花寓意好,图案相对简洁,又是本家姓氏,带着一种认祖归宗般的亲切感。小艳立刻行动起来,她让周建国根据盘扣的制作原理,设计了几种简易的固定模具和绷架,又请母亲出山——老人家当年可是盘扣的好手——在合作社办起了简单的“梅花盘扣速成班”。
于是,康复中心里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一边是改良后的缝纫机哒哒作响,赶制着袜子主体;另一边,一群年龄不一的女子,围坐在梅母身边,手指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缠绕着彩线,学习如何将一颗颗红艳艳、金灿灿的梅花扣盘结出来。空气中弥漫着线香和浆糊的味道,时而响起梅母温和的指点声和女工们学会一个步骤后的轻声欢呼。
周建国也没闲着。他改造完缝纫机后,又开始琢磨生产流程。他发现女工们裁剪袜料、传递半成品、整理包装的效率很低,存在很多不必要的走动和重复劳动。他拿着个小本子,默默在车间里观察、记录了好几天,然后又在图纸上写写画画。
几天后,他带着几个男家属,用废旧木板和钢管,搭建了几个简易的流水线工作台,将裁剪、缝纫、盘扣镶嵌、整理包装几个工序串联起来,规定了物料摆放位置和传递顺序。虽然简陋,却大大减少了无序和奔波,整体效率又提升了一截。
小艳看着车间里渐渐变得有条不紊的景象,看着女工们虽然忙碌却不再像无头苍蝇,看着周建国沉默而专注地解决着一个又一个具体的问题,她心里那个关于“合作社”的模糊概念,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丰满,生长出坚韧的筋骨和细微的毛细血管。
一个月期限到的时候,那五千双保健袜,竟然奇迹般地如期完工。每一双袜子的袜口,都精心绣上了一朵小小的、红底金线的梅花盘扣,像一个小小的勋章,凝聚着所有人的心血和希望。
外贸公司的验货员来的时候,看着这些针脚细密、标志独特、包装整齐的产品,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他随机抽检了几箱,质量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
“梅厂长,你们真是……”验货员看着小艳,语气带着敬佩,“让我刮目相看。”
尾款当场结清。当那一沓厚厚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钞票,实实在在交到小艳手里时,整个车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混杂着哭腔的欢呼声!王大姐和几个女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老张坐在轮椅上,用力拍打着扶手,哈哈大笑;连一向沉默的周建国,也靠在工具房门口,看着这沸腾的一幕,眼圈微微发红,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小艳的手微微颤抖着。她没有笑,也没有哭,她只是紧紧握着那笔钱,感受着那沉甸甸的重量。这不仅仅是钱,这是活下去的资格,是尊严的凭证,是通往未来的第一张粗糙却无比坚实的船票!
当天晚上,小艳召开了合作社第一次正式的“分红大会”。虽然这笔钱大部分要用于购买更多原料、支付房租水电和预留发展基金,但她坚持,必须拿出一部分,立刻分给大家。
她在昏黄的灯光下,拿出账本,一笔一笔,清晰地告诉大家这笔钱是怎么来的,每一分钱打算怎么花。然后,她开始念名字,发放第一个月的“工资”和微薄的“分红”。
“王大姐,手工组组长,带班加班,额外奖励二十……这是你的。” “李嫂,你儿子下个月药钱……先拿着。” “刘叔,您腿不方便,这是您做包装的钱……”
每念一个名字,每发出一份钱,都伴随着真诚的感谢、激动的泪水和对未来更加炽热的期盼。钱不多,甚至有些寒酸,但它的意义远超面值。它意味着劳动被认可,付出有回报,意味着他们不再是纯粹的被救助者,而是能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养活自己的“工人”!
最后,车间里只剩下小艳和周建国。空气再次变得安静而微妙。
小艳从那一沓钱里,数出了十张十元的,走到周建国面前。
周建国愣了一下,立刻慌乱地摆手,向后退了一步:“不,不,小艳,我不能要!我……我是来赎罪的,我干活是应该的!这钱我绝不能拿!”
他的反应在小艳意料之中。她看着他,看着这个用技术赎罪、试图在废墟里找回一点点尊严的男人,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口吻,清晰地说道:
“周建国,你听好。” “这里是合作社,不是慈善堂,也不是劳改队。” “你设计了模具,改良了机器,优化了流程,这是你的技术劳动。”她将钱往前又递了递,“按劳分配,这是合作社的规矩。你的劳动,值这些。” “拿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在这里,只有劳动者,没有罪人。”
周建国彻底僵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小艳,看着她眼里那种复杂却坚定的光,看着她手里那笔“干净”的、代表“劳动”而非“施舍”的钱。巨大的震动和酸楚冲垮了他的防线,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双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像是承接什么圣物一般,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一百块钱。
钞票很轻,落在他掌心,却重得让他整个手臂都在微微颤抖。他死死攥着那十张纸币,指节捏得发白,然后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痛哭失声。
小艳没有安慰他,也没有离开。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他痛哭。那哭声里,有忏悔,有痛苦,有屈辱,或许,也有一丝丝……重新做人的希望。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车间里那些焕发新生的机器,照亮角落里堆放着的,印着小小梅花标志的成品包装盒。
产业链的延伸,不仅仅是从袜子到盘扣,从生产到销售;它更是一种精神的延伸,从绝望到希望,从赎罪到重生,从孤立的个体,延伸成为一个休戚与共、有血有肉、能用劳动赢得尊严的——共生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