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的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轻轻叩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为这深宫长夜敲打着某种无人能懂的节拍。窗外的月光被雕花窗棂切割成细碎的银片,落在他玄色锦袍上,却仿佛被那深沉的色泽吞噬,连一丝反光都吝啬透出。
“沈大人深夜造访,就不怕惊动了禁军巡卫?”
珠帘轻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柳如烟缓步从屏风后走出。她身上的宫装是极淡的月白色,裙摆绣着几簇将开未开的玉兰,行走间仿佛有暗香随着衣袂流动。只是那双曾流转着盈盈水光的眸子,此刻却像蒙着一层薄冰,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
沈醉抬眼时,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娘娘宫里的熏香,倒是比御书房的龙涎香更醉人。”他指尖一弹,一枚通体乌黑的令牌落在案上,“有这个,纵是禁军统领亲至,也得在宫外候着。”
那是枚玄铁令牌,正面刻着狰狞的饕餮纹样,背面“暗阁”二字入木三分,边缘处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三年前在北境战场,被蛮族弯刀劈砍留下的印记。
柳如烟的目光在令牌上停留片刻,纤长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袖口。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鬓边斜插的珍珠步摇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却抖不落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愁绪。
“沈大人既知此地凶险,何必还要涉险而来?”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前日宫宴之上,陛下已对沈大人多有猜忌,此刻您若再行差踏错,恐怕……”
“恐怕我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是吗?”沈醉轻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可若是我不来,娘娘您这深宫之中的孤寂,又要向谁诉说呢?”
柳如烟的身子猛地一僵,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梨花木屏风上,屏风发出一声轻响,上面绣着的百鸟朝凤图仿佛都因此晃动了几分。
“沈大人说笑了。”她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本宫身处后宫,侍奉陛下,何来孤寂之说?”
“侍奉陛下?”沈醉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娘娘是说,每日面对着那位猜忌心重、杀伐果断的君王,看着他如何将一个个忠臣良将推入深渊,看着他如何用权术摆弄人心,这便是娘娘想要的安稳?”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柳如烟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钻入柳如烟的鼻腔。那是一种属于沙场和权谋的气息,危险,却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三年前,城西柳家满门抄斩,一夜之间从书香门第沦为阶下囚,娘娘不会忘了吧?”沈醉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什么秘密,“柳太傅临死前,还在狱中用血写下‘忠君’二字,可他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柳如烟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目光落在沈醉胸前的衣襟上,那里绣着一朵暗金色的曼陀罗,花瓣边缘泛着诡异的红光——那是暗阁的标志,也是令朝中百官闻风丧胆的象征。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柳家之事早已尘埃落定,陛下也已下旨昭雪,你现在提起这些,究竟有何用意?”
沈醉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颊,却在最后一刻停住,转而轻轻拂过她鬓边的步摇。珍珠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缓缓道:“昭雪?用一场虚假的追封,来掩盖当年的血腥,这便是陛下的仁慈?娘娘,您真的信吗?”
他收回手,转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宫墙之上的巡逻士兵手中的火把,像鬼火一样在黑暗中移动,映照着高耸的宫墙,更显得这座皇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笼。
“我知道娘娘在宫中不易。”沈醉的声音平静了许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柳家倒台后,您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宫,步步为营,从一个小小的才人做到如今的烟妃,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柳如烟身上:“可您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陛下对您的恩宠,究竟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您在这深宫中如履薄冰,难道就不想为柳家,为您自己,寻一条真正的出路吗?”
柳如烟沉默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月白色的宫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父亲被押赴刑场时的决绝,母亲自缢前的绝望,还有那些曾经围绕在柳家门前的宾客,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陛下,是那个她如今需要日日侍奉的君王,亲手摧毁了她的一切。可她却只能穿着华美的宫装,强颜欢笑,在他面前扮演着温顺贤良的妃子,甚至还要为他的残暴和猜忌寻找借口。
“出路?”她苦笑着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在这深宫之中,何来出路可言?沈大人有暗阁在手,有陛下的忌惮,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可我呢?我不过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就算翅膀没有被折断,也早已忘了该如何飞翔。”
沈醉走到她面前,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上面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玉兰,正是柳家的家徽。
“这是柳太傅生前最喜欢的一枚玉佩,当年在狱中,他托人转交给我,说若是有朝一日能遇到柳家后人,便将此物交还。”沈醉将玉佩放在柳如烟手中,“他还说,柳家子孙,宁折不弯。”
玉佩的温度从掌心传来,柳如烟紧紧攥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沈醉,眼中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我知道你在犹豫。”沈醉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怕一旦踏出这一步,便再无回头之路。你怕会连累身边的人,怕柳家最后一点血脉也会因此断绝。”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一直这样苟延残喘,等待你的,只会是和柳太傅一样的结局。陛下的猜忌之心,从来不会因为你的顺从而减少分毫。今日他可以因为一时的恩宠而放过你,明日也可以因为一句谗言而将你打入地狱。”
柳如烟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她知道沈醉说的是对的。在这深宫中,没有永远的恩宠,只有永恒的权力斗争。她就像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看似风光,实则命运早已被他人掌控。
“那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中的泪水渐渐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沈醉看着她眼中的变化,唇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终于撬动了这颗关键的棋子。
“我要你做我的内应。”沈醉的声音斩钉截铁,“我需要知道宫中的布防,需要知道陛下的行踪,需要知道那些反对我的人,他们的软肋在哪里。”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狼毫笔,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字:“三日后,皇城会。”
“三日后,我会在皇城会之上,揭露陛下的真面目,让天下人都看看,这位所谓的明君,究竟是如何残害忠良、祸国殃民的。”沈醉将纸递给柳如烟,“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帮我拿到宫廷布防图,需要你查清陛下身边那些暗卫的藏身之处。”
柳如烟接过那张纸,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她看着纸上那几个力透纸背的字,仿佛看到了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你可知,若是此事败露,不仅是我,就连你和你的暗阁,都会万劫不复。”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陛下在皇城会布下的天罗地网,恐怕早已等候多时。”
“天罗地网?”沈醉轻笑一声,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就算是龙潭虎穴,我沈醉也闯得。更何况,有娘娘这位内应相助,我又何惧之有?”
他走到柳如烟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娘娘,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也是柳家洗刷冤屈的唯一机会。你敢不敢赌一次?”
柳如烟看着沈醉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从中看到了父亲临死前的眼神,看到了柳家满门的冤屈,看到了自己这些年在深宫中所受的委屈和痛苦。
她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没有了丝毫犹豫。
“好,我帮你。”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沈醉点头。
“若是事成之后,我希望你能放过那些无辜的宫人,他们不过是在这深宫中讨一口饭吃,从未参与过任何争斗。”柳如烟看着沈醉的眼睛,认真地说道,“还有,若是我不幸殒命,希望你能将我与柳家之人葬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座衣冠冢。”
沈醉沉默片刻,然后郑重地点头:“我答应你。”
柳如烟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带着一种释然的美丽。她将手中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转身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的格子里取出一本厚厚的画册。
“这是宫中的花鸟图志,看似寻常,实则里面藏着一些你需要的东西。”她将画册递给沈醉,“你回去之后,用温水浸泡第三十七页,自然会有所发现。至于宫廷布防图,三日内,我会想办法送到你手中。”
沈醉接过画册,入手沉重。他翻开几页,只见上面画着各种花鸟虫鱼,笔法细腻,栩栩如生,看不出任何异常。
“娘娘有心了。”他合上画册,放入怀中,“三日后,皇城之上,我等娘娘的好消息。”
柳如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看着沈醉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珠帘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注定惊心动魄的交易,奏响了序曲。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落在空荡荡的宫殿里,映照着柳如烟苍白而决绝的脸庞。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命运,已经和那个名叫沈醉的男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而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深宫的夜,依旧漫长。但柳如烟知道,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那看似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已经悄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