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青云山庄的青石板路上,将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沈醉立在演武场边缘,玄色衣袍被晚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枚泛着冷光的墨玉牌。他望着场中正在做最后整备的分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牌上的云纹,眸底翻涌的情绪被一层薄冰牢牢锁住。
“沈公子,都打点妥当了。”副将秦风大步走来,甲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掩不住话音里的沉郁,“粮草够三月之用,暗器营新制的透骨钉也分了三成,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正与亲友话别的队员,喉结滚了滚,“兄弟们心里头,都跟压了块石头似的。”
沈醉抬眼,视线掠过西侧那棵百年古槐。树下,阿绾正踮着脚给一个少年兵整理衣襟,少女袖口绣的银线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像极了她昨夜悄悄塞进对方行囊里的平安符。那少年是去年刚入山庄的孤儿,此刻红着眼圈,手却攥得死紧,生怕眼泪掉下来被人笑话。
“石头压久了,要么碎成齑粉,要么磨成璞玉。”沈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晚风的力量,“告诉他们,青云山庄的门,永远为活着的人敞开。”
秦风重重点头,转身时撞见迎面走来的苏长老。老道士捋着花白的胡须,望着分队队员们肩上的行囊,叹了口气:“当年我随庄主出征,也是这般光景。只是那时的少年郎,如今能陪我下棋的,只剩后山那棵歪脖子树了。”
沈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后山,暮色中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像个佝偻的老人。他忽然想起阿绾今早说的话,她说要给每个队员的行囊里都塞一把晒干的槐花,说这花香能安神,还能让他们想起山庄的味道。
“长老觉得,人活一世,是记住的东西更重要,还是留下的东西更重要?”沈醉忽然问道。
苏长老愣了愣,随即笑了:“你这小子,又拿这些话来考我。依我看,记住的是心债,留下的是牵挂。咱们这些练武的,哪个不是背着一屁股心债,揣着满肚子牵挂?”他拍了拍沈醉的肩膀,“分队这次去的是皇城外围的迷雾森林,那地方邪乎得很,据说进去的人十有八九会迷路,不是被妖兽啃了,就是自己走疯了。你让阿绾少操点心,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命数。”
沈醉没说话,只是看向阿绾那边。少女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周围几个队员都笑了起来,可那笑声里带着颤音,像被风吹得发抖的琴弦。阿绾自己也在笑,眼角却亮得厉害,她抬手抹了把脸,又赶紧低下头去给旁边的队员系紧腰带。
“沈公子,该出发了。”秦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号角声突然划破暮色,低沉而悠长,像巨兽在呜咽。分队队员们齐刷刷地站直身体,行囊上的槐花在风中簌簌作响。他们转过身,朝着山庄的方向深深鞠躬,动作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一般。
阿绾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沈醉身上。少女的肩膀在发抖,沈醉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克制的颤抖。他伸出手,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拂去她发间沾染的槐花瓣:“风大,进去吧。”
“我不。”阿绾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异常坚定,“我要看着他们走。”
沈醉没再劝她。他知道,有些告别,必须亲眼看着才能安心,就像当年他看着父亲走出山庄大门,一等就是十年,直到等来那具盖着白布的棺木。
分队开始移动,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走在最前面的是秦风,他没有回头。队伍中间的少年兵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对上阿绾的目光,少年猛地转过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阿绾忽然从袖中掏出个布包,朝着队伍的方向扔了过去:“把这个带上!里面是驱虫的药粉,迷雾森林里用得上!”
布包被最末尾的队员接住,他扬声喊了句“多谢阿绾姑娘”,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队伍渐渐走远,消失在山道的拐角处。号角声还在回响,却越来越淡,最后被晚风吹散在云层里。演武场上只剩下沈醉和阿绾,还有满地被踩碎的槐花瓣。
“他们会回来的,对吗?”阿绾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
沈醉望着山道拐角,那里只剩下摇曳的树影。他想起父亲临走前说的话,父亲说,江湖路就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河,每个人都得自己游过去,能上岸的都是命硬的。那时他不懂,直到看见棺木上的血迹,才明白有些岸,这辈子都登不上。
“会的。”他听到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因为他们心里装着山庄,装着回来的路。”
阿绾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按住胸口,那里藏着沈醉今早给她的玉佩。玉佩是暖的,像他掌心的温度。她忽然想起昨夜看见沈醉在灯下擦拭这枚玉佩,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那些平日里冷硬的线条都柔和了许多。
“沈醉,”她轻声唤道,“你说迷雾森林里的月亮,会不会和咱们山庄的一样圆?”
沈醉转头看她,少女的眼睛在暮色里亮闪闪的,像落了满地的星光。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也问过父亲类似的话,那时父亲笑着说,只要心里装着家,走到哪里月亮都是圆的。后来父亲死在外面,母亲对着月亮哭了整整三年。
“会的。”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度,“只要他们想回来,月亮就会照着他们的路。”
晚风卷起地上的槐花瓣,打着旋儿飞向天空。远处的山坳里传来几声狼嚎,凄厉而悠长。阿绾下意识地往沈醉身边靠了靠,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被烫到似的赶紧缩了回去。
沈醉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他忽然从袖中拿出个小瓷瓶,塞到她手里:“这是安神的药丸,夜里要是睡不着,就吃一粒。”
阿绾捏着瓷瓶,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心里却暖烘烘的。她抬头想道谢,却见沈醉已经转过身,朝着山庄内走去。玄色的衣袍在风中摆动,背影依旧挺拔,却好像比平日里少了些冷硬。
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苏长老说过的话,苏长老说沈醉这孩子,心是热的,只是被冰裹得太厚,得用温水慢慢焐。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瓷瓶,又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暮色渐浓,青云山庄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像串在黑夜里的明珠。演武场上只剩下阿绾一个人,手里捏着那瓶安神丸,胸口藏着那枚沈家传下来的玉佩,眼底盛着满眶的星光,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
远处的迷雾森林方向,隐约传来几声兽吼,被厚重的夜幕挡了回来。阿绾知道,从今夜起,山庄里的每一盏灯,都要为那些远行的人亮着,直到他们回来的那一天。而她心里的那盏灯,不仅要为他们亮着,还要为那个外冷内热的少年,亮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