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的指尖捏着那枚“回魂针”时,针身的凉意正顺着指腹往骨髓里钻。就像三天前在乱葬岗摸到的那具孩童尸体,皮肤下的僵硬裹着未散的余温,让人想起寒冬里埋在雪下的炭火——看着死透了,偏有那么点不甘的热意要从指缝漏出来。
此刻他蹲在西市药铺后巷的阴影里,盯着墙头上那串风干的艾草。艾草穗子在夜风里摇晃,影子投在青砖墙上,活像无数只扭曲的手。这景象他已经看了半个时辰,从月上中天到三更锣响,艾草的影子总在不经意间拼出个“杀”字,转瞬又散成乱麻。
“障眼法玩得倒是熟练。”沈醉嗤笑一声,将回魂针往腕间的“阳溪穴”上抵了抵。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顺着经脉窜上去,眼前的艾草影子突然炸开,化作漫天飞蛾。
那些飞蛾都是纸糊的,翅膀上用朱砂画着眼睛,扑棱棱撞过来时,竟发出孩童嬉笑的声音。沈醉反手抽出短刃,刀光旋出个银弧,飞蛾纷纷落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变成一滩滩发黑的血渍。
他知道这是幻象。从踏入西市这条街开始,周遭的一切就透着诡异——卖花女篮子里的玫瑰会渗出毒液,酒肆幌子上的“酒”字会变成“奠”,就连打更人的梆子声,细听都像指甲刮过棺材板。
“天机阁的‘牵机术’,倒是比影阁的迷香有趣些。”沈醉舔了舔唇角溅到的血渍,那血是凉的,带着股陈年墨汁的腥气。他记得红妆说过,牵机术能勾动人心底最深的恐惧,化作具象的幻象,意志稍弱的人,会被活活吓死在自己的执念里。
那他此刻的执念是什么?是乱葬岗里孩子睁着的眼睛,还是惊蛰临终前没说完的那句话?沈醉甩了甩头,将这些念头压下去,足尖点地,悄无声息地掠到药铺后门。
门是铜制的,门环铸成蛇头模样,蛇口衔着枚青铜铃铛。沈醉伸手去推,蛇眼突然亮起红光,铃铛“叮”地响了一声,周遭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像是浸在水里。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正从脚下爬出来,顺着门缝往里钻。影子的形状在变化,长出了鳞片和尾巴,变成一条巨蟒,张开的嘴里能看见两排细密的尖牙。
“想用我的影子吞了我?”沈醉冷笑,将回魂针猛地刺向自己的影子。针尖没入暗影的刹那,巨蟒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化作黑烟散去。铜门上的蛇头眼红光黯淡下去,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沈醉侧身溜进去,鼻腔立刻被浓郁的药味灌满。不是寻常的草药香,而是混合了腐肉和朱砂的怪味,像是有人在药罐里煮了具尸体。药铺的前堂摆着十几个药柜,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标签,“当归”“熟地”“独活”……字是用朱砂写的,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他走到柜台前,看见桌面上摆着个青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清水,水面上漂着片柳叶。柳叶在无风的室内轻轻旋转,画出一个个极小的漩涡。沈醉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水面,柳叶突然竖了起来,叶尖指向药铺深处的内堂。
“倒是省了我找路。”沈醉挑眉,提步走向内堂。内堂的门挂着道竹帘,帘上绣着些看不懂的符文,风一吹,符文竟像活过来般蠕动。他掀开竹帘时,符文突然炸开,化作无数只萤火虫,在他周身盘旋。
萤火虫的光芒是幽绿的,照亮了内堂的景象——正中央摆着个半人高的丹炉,炉口冒着丝丝白气,炉身上刻着的八卦图在绿光下转动。炉边堆着些药渣,黑糊糊的像团烂泥,凑近了闻,竟有股胭脂的甜香。
沈醉的目光扫过丹炉,落在炉边的木凳上。凳上搭着件灰布长衫,衣角绣着朵枯萎的梅花,和他在惊蛰尸体上找到的那枚衣角一模一样。
“看来惊蛰确实来过这里。”他伸手去拿那件长衫,指尖刚碰到布料,丹炉突然“轰隆”一声炸开,滚烫的药汁泼了出来,在地上溅起一片火星。
沈醉迅速后跃,避开药汁,抬眼时,看见丹炉里站着个身影。那人穿着件白色道袍,长发披散,脸上蒙着层白纱,只露出双眼睛,瞳孔是诡异的竖瞳,像极了刚才铜门上的蛇头。
“沈公子倒是比我预想的早来半个时辰。”那人开口,声音雌雄莫辨,像是两个人的声音叠在一起,“可惜,你来晚了。”
沈醉握紧了短刃:“什么来晚了?惊蛰的下落?还是天衍图的线索?”
白衣人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你想要的,这里都有。只是要看你有没有命拿。”话音落时,他突然抬手,丹炉周围的药渣猛地飞起,在空中聚成一把把小刀,刀尖都对着沈醉。
“又是幻象?”沈醉嗤笑,将回魂针再次刺向自己的太阳穴。这次的刺痛更烈,眼前的白衣人突然扭曲起来,白纱下的脸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眼睛。
药渣做的小刀刺了过来,沈醉旋身避开,短刃横扫,将几枚小刀劈碎。碎裂的药渣落在地上,竟长出黑色的藤蔓,迅速缠上他的脚踝。藤蔓上长着细小的倒刺,刺进皮肤时,传来一阵麻痒,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往骨头里钻。
“这可不是幻象。”白衣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恶意的嘲弄,“这是‘蚀骨藤’,半个时辰就能让你的骨头化成脓水。”
沈醉低头看着缠在脚踝上的藤蔓,它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已经爬到了他的小腿。他咬了咬牙,将回魂针狠狠刺进藤蔓的根部。针尖没入的瞬间,藤蔓发出一声尖叫,迅速枯萎,化作一滩黑水。
“回魂针果然能破你的术法。”沈醉喘了口气,抬头却发现白衣人已经不见了。丹炉依旧立在原地,炉口的白气变成了黑色,像条小蛇般钻进内堂深处的暗门。
他追过去,推开暗门,里面是条狭窄的通道,墙壁上插着几支火把,火光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通道尽头有扇木门,门后传来滴水的声音,还有人低低的咳嗽。
沈醉放轻脚步走过去,木门虚掩着,他从门缝里往里看,心脏猛地一缩。
屋里摆着张床,床上躺着个人,盖着件灰布长衫,衣角绣着枯萎的梅花——正是惊蛰。只是此刻的惊蛰面色青黑,嘴唇发紫,显然中了剧毒。床边坐着个女子,背对着他,正在给惊蛰喂药。
那女子穿着件红衣,一头鸦羽般的长发垂在背后,发尾系着个银色的铃铛。沈醉认得那铃铛,是红妆的。
“他还能活多久?”红妆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之前在破庙见到的冷漠判若两人。
床上传来惊蛰虚弱的声音,气若游丝:“撑不过……天亮了……红妆,你告诉沈醉……天衍图不在天机阁……在……”
话没说完,惊蛰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溅在被子上,像绽开了朵妖艳的花。红妆慌忙给他顺气,指尖却不小心碰掉了床头的一个香囊。
香囊掉在地上,散开的瞬间,一股异香弥漫开来,和沈醉怀中木盒里的香气一模一样。
沈醉心头一动,正想推门进去,却见红妆突然转过身。她的右眼白翳似乎更厚了,左眼却亮得惊人,直直地看向门缝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沈公子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沈醉的瞳孔微缩,他明明收敛了气息,红妆怎么会发现他?更让他心惊的是,床上的惊蛰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青黑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反而咧开嘴,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那双眼睛,竟和刚才白衣人一样,是诡异的竖瞳。
而那股从香囊里散出的异香,正变得越来越浓郁,沈醉的头开始发晕,眼前的景象再次晃动起来,红妆和惊蛰的身影渐渐重叠,化作一个巨大的蛇头,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下意识地将回魂针往眉心刺去,却发现指尖的针不知何时已经断了,断口处沾着点暗红色的粉末,和乱葬岗孩子尸体嘴角的黑血一模一样。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幻象。”沈醉晃了晃,意识开始模糊,倒下前,他看见蛇头的眼睛里,映出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眼角有两道很深的纹路,正对着他笑。
是惊蛰。
真正的惊蛰。
他似乎在说什么,沈醉却听不清了。只闻到那股异香越来越烈,像无数只手,将他往更深的黑暗里拖去。而那扇虚掩的木门,不知何时已经自动关上,门楣上的横梁,缓缓渗出两行血字:
“入此门者,生死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