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商人德尚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这监狱里明明关押着上千号人，折腾了半天，竟只凑出七八个愿意签合同的“小鱼小虾”。他掏出去的那些打点银子，难道就这样打了水漂？这让他回去如何向背后金主交代？
狱中几位管事的也同样心烦意乱。眼看白花花的银元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抓不进手里。按约定，每送出一个劳工，他们就能抽成五十大洋。这满监狱的囚犯在他们眼中，早已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根根会走路的金条。
几人心事重重地聚在后堂喝闷酒。酒过三巡，一个满脸通红的狱卒大着舌头开口：“大人，小的喝多了胡说几句，您要是觉得不对，就当我在放屁。若是觉得还有点道理，不妨一试。”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大总管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狱卒赶紧欠身：“几位大人，咱们说话不管用。但监牢里有两个人，西边关着个叫鬼头阿四的，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南边牢房的长贵，看着老实，实则一肚子算计。要是把他俩凑到一块儿，说不定真能想出个主意来。”
“他娘的，既然如此，那还不快去提人？”大总管把酒碗往桌上重重一砸。
不多时，两人就被押到了堂前。管事们低声汇报着这两人的情况：能力确实出众，可惜刑期都只剩一年出头，早没了折腾的劲头。任凭威逼利诱，这两个老油条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两块浸了水的石头。
法兰西商人德尚拿着烟斗在桌上焦躁地敲击着。八字胡男子小步快趋至他身侧，腰身不自觉地弯下来。他刻意压低嗓音，用法语献计：“先生，跟这种江湖油子打交道，不见真佛他们是不会磕头的。得让银元开口说话。”
德尚微微颔首。片刻后，长贵和阿四被押到他面前。四封用红纸裹得方正的大洋在木桌上摞成一排，烛光下泛着冷硬的银辉。
八字胡翻译拇指勾着马甲口袋，刻意扬起下巴让两撇胡子翘得更高：“两个兔崽子听好了，洋大人要招工。把事情办妥了，这些钱就是你们的，还能提前放你们回家。别给脸不要脸！”
阿四耷拉着眼皮，长贵则把目光移向别处，两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八字胡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扇过去。
“Arrêtez!”德尚出声制止，示意翻译询问他们的条件。
阿四用鞋尖在桌下轻轻碰了碰长贵的腿。长贵会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牢里的话作不得数。这样，您先把钱汇到我们老家。等家里捎来信说收到了，我们立马办事。”他顿了顿，瞥了眼桌上的银元，“至于减刑……倒不如多给些银子实在。”
八字胡刚翻译完，德尚就点了点头。八字胡立即挺直腰板转身，倨傲地扬起下巴，“成了大人准了，别跟我得寸进尺。”
阿四却慢悠悠打了个哈欠：“且慢，还有个条件。”
“小兔崽子！”八字胡作势要打，又被德尚喝止。他只得强压火气，弓着腰听完主人吩咐，再扭头时脸上尽是狰狞：“还有什么屁，快放！”
阿四漫不经心地掏着耳朵：“到时候所有安排，都得按我们说的来。要是不依……那成不成就不知道了。”
八字胡咬牙切齿地翻译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洋大人准了！别再得寸进尺！”
“急什么？”阿四突然笑嘻嘻地凑近，“您几位桌上的烧鸡白酒，也赏我们尝尝呗？”
八字胡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却还是咬着牙让人端来了两只油光发亮的烧鸡和一壶老酒。
待两人走远，阿四麻利地凑到长贵身边，捡起根枯树枝在墙角引了火，慢慢架起柴堆。跳动的火苗映着他精明的眉眼，他将那只冷掉的烧鸡重新架在火上烘烤，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轻响。
“长贵兄弟，”他压低声音，目光在火光里闪烁，“如今咱俩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既已上了这条船，藏着掖着反倒要翻船。我先亮个底，得让那帮囚犯看得见实惠。”
他边说边翻转烤鸡，让香气随风飘散，“从明儿起，就得让他们顿顿闻见炖肉香。你当我方才为何非要讨这酒肉？又为何偏要在此生火？就是要让这香味往各个牢房里钻。”
长贵慢条斯理地抿了口酒，浑浊的酒液在火光下泛着琥珀光。他眯着眼望向远处牢房里那些晃动的黑影。
“与你想的一般。不过单是闻见还不够，得让他们亲眼见着真章。”他伸手撕下只鸡腿，“让那几个听话的天天吃肉，换新衣裳，在院子里自在走动。要不了三五日，那些还在硬撑的就得坐不住。”
他意味深长地咂咂嘴，“咱们华夏这些老百姓啊，见着别人得一分好，心里便能想出七八分妙处，肚子里能编出一百个故事。这还能坐的住？别人好了，我能不好吗？”
“高！实在是高！”阿四猛地一拍大腿，油光发亮的脸笑得挤出好几道褶子，“兄弟果然是明白人！咱哥俩这般联手，定要叫那些人也尝尝咱们的手段！”他举起酒壶与长贵相碰，两只陶壶在跃动的火光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次日暮色四合时，长贵媳妇正坐在院里补衣裳，忽听得叩门声。她警觉地贴着门缝瞧了半晌，才拉开条缝。
来人是个精瘦汉子，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布包：“长贵哥捎回来的。”油灯下，白花花的银元倒了一桌，她指尖发颤地数了两遍，这才长长舒出口气。
“长贵哥让俺给嫂子捎个话，”汉子压低声音说道，“他在里头搭上条门路，让嫂子别惦念，照顾好孩子。”
她提笔时手还微颤，歪歪扭扭画了三幅小画：个捂嘴的小人，一轮月亮，一艘小船。这是他们早年贫贱时发明的暗语：“莫声张，等月圆回家。”最后在纸角重重描了个圆圈，那是她日日压在心底的念想。
儿子揉着眼从里屋出来，她忙用身子掩住银元。见是儿子才收起慌乱，摸着孩子细软的头发，她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松快：“宝啊，明儿娘送你去学堂。你爹寄钱来了，咱好好学。”
“爹要回来了？”孩子顿时兴奋起来。
“快了，等你把新书念熟了就回。”她摸了摸孩子的头，又道，“娘去买点白面，给你烙饼吃。”说罢转身藏好大洋，捏着一块沉甸甸的银元，挺直腰板出了门。
拎着白面往家走时，遇见街坊，长贵媳妇便笑着解释：“孩子他爹寄钱回来了，买点白面给娃改善改善。”
到家后，她手脚麻利地和面，案板上“砰砰”声清脆利落；油锅烧热，丢进油渣，瞬间“滋滋”声欢快响起，裹着麦香的炊烟袅袅升起，悄悄漫出了周家后院的矮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