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刑部门槛,比沈云裳记忆中的要高出许多。
当她迈出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一阵萧瑟的秋风扑面而来,吹动了她洗得发白的囚衣下摆。门外等候的沈家仆役连忙上前,将一件锦缎披风小心翼翼地披在她肩上。
“小姐,老爷和夫人在府中等您。”老管家沈福声音哽咽,目光躲闪,不敢直视她凹陷的双颊和手腕上尚未完全消退的镣铐印记。
沈云裳轻轻点头,没有说话。三个月的牢狱之灾,让她学会了沉默的价值。她裹紧披风,踏上了沈家前来接她的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她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茶馆里飘出的说书声,一切都如昨日,却又恍如隔世。
三个月前,她还是京城闻名的才女,沈家备受宠爱的嫡女;三个月后,她是刚从诏狱中释放的囚犯,是贾世清名义上的妾室,是朝堂权力更迭中的一枚棋子。
马车在沈府门前停下。朱门大开,沈父沈母并排站在门前,身后是沈家一众亲眷仆役。
“云裳!”沈母上前一步,声音颤抖,眼中含泪。
沈云裳缓缓下车,在父母面前跪下:“不孝女云裳,拜见父亲、母亲。”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也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稳。
沈父连忙扶起她,老眼微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家人簇拥着她走进府内。庭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回廊下挂上了新糊的灯笼,厅堂内摆满了各色佳肴,一切都显得那么刻意,仿佛要通过这种过分的隆重来掩盖什么。
沐浴更衣后,沈云裳换上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裙,坐在了团圆宴的主位上。家人不断为她夹菜,嘘寒问暖,却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入狱期间发生的事。
“姐姐,这是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厨房特意新做的。”庶妹沈云柔将一碟精致的糕点推到她面前,笑容甜美如昔。
沈云裳微微一笑,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勾不起任何愉悦。她记得很清楚,入狱前最后一次家宴上,就是这个妹妹“不小心”将一杯茶水泼在了她的裙子上,而后在她更衣时,那封“谋逆”的书信就出现在了她的衣箱中。
“多谢妹妹。”她轻声说,目光在沈云柔脸上停留片刻,直到对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席间,沈父几次欲言又止。直到宴席过半,他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云裳,这次你能平安归来,多亏了贾大人周旋。他...他明日会来府上探望你。”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云裳脸上,等待着她的反应。
她只是轻轻放下筷子,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没有愤怒,没有抗拒,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这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反而让在座的人感到不安。
沈母握住她的手:“云裳,你若是不愿见...爹娘可以想办法推脱...”
“不必了,母亲。”沈云裳打断她,“贾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理应当面致谢。”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沈云裳以疲惫为由告退,回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闺房。
房间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连梳妆台上那盒未用完的胭脂都还摆在原处。但当她推开窗户,看见庭院中那棵她亲手栽种的海棠树时,却发现它已经枯萎了。
“小姐,那棵树今年春天就没再发芽。”贴身丫鬟小翠低声解释,“老爷本要叫人移走,换棵新的,夫人说等您回来再做决定。”
沈云裳凝视着那棵枯树,良久,才轻声道:“就让它留着吧。”
这一夜,她躺在柔软的锦被中,却久久无法入睡。牢狱中冰冷的地面、馊臭的饭食、狱卒的呵斥,以及宋青书偷偷送来食盒时那双担忧的眼睛,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
更清晰的是贾世清那张总是带着玩味笑容的脸。
“沈小姐,哦不,现在该叫你云裳了。”他最后一次来狱中看她时,手指轻佻地划过她的脸颊,“你可知我为了你这份血书,在朝中得罪了多少人?”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强忍呕吐的冲动,任由那只手在自己脸上停留。宋青书的性命握在他手中,她别无选择。
“多谢贾大人。”她当时低声说。
贾世清满意地笑了:“待你出狱,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毕竟...”他凑近她耳边,热气喷在她的耳廓上,“你名义上还是我的妾室。”
想到这里,沈云裳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她点亮烛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苍白,消瘦,眼中有一种陌生的冷硬。
那个会因为读到一首好诗而雀跃,会因为绣成一幅精美图案而自豪,会因为与宋青书在诗会上的一次对视而脸红心跳的沈云裳,已经死在了那场诬陷和三个月的牢狱之中。
次日清晨,沈云裳早早起身,精心梳妆。她选了一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衣裙,发间插一支简单的玉簪,既不失体面,也不显招摇。
巳时刚过,贾世清的轿子便停在了沈府门前。
沈家上下如临大敌,沈父亲自到门前相迎。贾世清却表现得十分随和,言谈间全然不提沈云裳入狱之事,只说前来探望“故人”。
当沈云裳步入客厅时,贾世清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他没想到,三个月的牢狱生活并未摧毁这个女子的风骨,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脆韧交织的特殊气质。
“云裳见过贾大人。”她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
贾世清连忙虚扶一把:“云裳姑娘不必多礼。看到你气色尚好,我也就放心了。”
寒暄片刻后,贾世清提出想与沈云裳单独走走。沈父沈母对视一眼,只得应允。
两人来到沈府后花园的莲池旁。秋日的莲池已无盛夏时的繁盛,只剩下几茎枯荷立在水面,平添几分萧瑟。
“你的血书写得极好。”贾世清突然开口,“不仅洗清了你的冤屈,还扳倒了李尚书一党。皇上龙颜大悦,不日将有封赏。”
沈云裳垂眸:“全赖贾大人周旋。”
贾世清轻笑一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你如今倒是学乖了。还记得你刚入狱时,那双眼睛里的不甘和愤怒,像一团火,烧得我心痒难耐。”
沈云裳没有躲闪,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人总是会变的。”
“不错。”贾世清放下手,踱步到池边,“你变得聪明了。知道什么时候该强硬,什么时候该屈服。这很好。”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中;第二,宋青书已被调任江南,不日即将离京。”
沈云裳的指尖微微颤抖,但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贾大人有何吩咐,不妨直说。”
“痛快。”贾世清满意地点头,“我要你留在京城,继续做我的‘妾室’——当然,只是名义上的。你帮我周旋于各府女眷之间,收集情报,巩固我的势力。作为回报,我保你沈家平安,也保宋青书前程无忧。”
秋风掠过莲池,吹皱一池寒水。沈云裳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个影子破碎又重聚,最终变得清晰。
“我有的选吗?”她轻声问。
贾世清笑了:“你说呢?”
良久,沈云裳抬起头,眼中已无半点波澜:“云裳遵命。”
贾世清离开后,沈云裳独自在莲池边站了许久。直到小翠前来寻她,说宋青书前来拜访。
她整理好情绪,来到前厅。宋青书站在厅中,一身青衫,眉目依旧清俊,却添了几分沧桑。
“云裳...”他快步上前,眼中满是心疼与愧疚,“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沈云裳微微一笑:“宋公子言重了。若非你狱中送饭,暗中周旋,云裳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她的客气疏离让宋青书愣了一愣。他急切地道:“云裳,我已知晓贾世清逼你为妾之事。你放心,我定会想办法...”
“宋公子。”沈云裳打断他,声音轻柔却坚定,“贾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愿为他效力。”
“自愿?”宋青书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可知京城中人如何议论?他们说你...说你...”
“说我是贾世清玩弄过的破鞋,是靠着身体上位的荡妇,是朝秦暮楚的势利女子。”沈云裳平静地接话,“我都知道。”
宋青书痛苦地闭了闭眼:“云裳,别这样。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等我从江南回来,我一定...”
“宋公子即将赴任江南,云裳在此预祝公子前程似锦。”她再次打断他,行礼的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时辰不早,云裳不便久留公子。”
逐客令下得委婉却坚决。宋青书看着她,突然发现那双曾经灵动如秋水的眼眸,如今深沉得像一口古井,再也窥不见底层的波澜。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黯然离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沈云裳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
当夜,沈父来到沈云裳房中,神色复杂。
“云裳,为父知道委屈你了。”他长叹一声,“但如今朝局动荡,贾世清权势正盛,我沈家若想自保,不得不仰仗于他。”
沈云裳为父亲斟上一杯茶:“女儿明白。”
“你真的...愿意做他的妾室?”沈父犹豫着问。
“名义上的而已。”沈云裳语气平淡,“况且,若非贾世清,女儿也不可能凭借血书扳倒李尚书,洗清冤屈。于情于理,都该报答。”
沈父看着她,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愧疚:“你比从前...沉稳了许多。”
沈云裳微微一笑。那是历经磨难后的蜕变,是看清世态炎凉后的清醒,更是认清自身处境后的决断。
几日后,宫中果然传来旨意,表彰沈云裳“忠贞不屈,揭露奸邪”,特赐黄金百两,锦缎十匹。沈府门前顿时车马络绎,那些在她入狱时避之不及的亲友,如今又纷纷上门道贺。
沈云裳周旋其中,言笑自如,应对得体。无人能从那完美无缺的笑容中,窥见她内心的千疮百孔。
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取出藏在枕下的那方染血的白绢——那是她在狱中写血书时留下的。上面不仅有她的血,还有她的泪,她的恨,她的不甘与决绝。
“小姐,您真的要去贾府吗?”小翠一边为她整理行装,一边担忧地问。
沈云裳对镜描眉,手法娴熟:“贾大人设宴款待,我怎能不去?”
“可是...外面那些闲话...”
“闲话?”沈云裳轻笑一声,放下眉笔,“小翠,记住,这世道,弱者才会被闲话所伤。强者,是利用闲话达成目的。”
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气质清冷,眼中却有一种慑人的光芒。那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沈家大小姐,而是一个深知自己价值并懂得如何利用这价值的女人。
马车驶向贾府,沈云裳掀开车帘,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秋风卷起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最终不知飘向何方。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教她的一句诗: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如今她才真正明白,在这条逆旅中,没有人能永远保持最初的纯真。破镜即便重圆,裂痕永远存在;家人即便团聚,心境早已不同。
但,那又如何?
她轻轻抚摸着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世事难料,人心易变。但即便身处漩涡,她也要做那个掌舵的人。
马车在贾府门前停下,沈府丫鬟上前掀开车帘。沈云裳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完美的笑容,优雅地走下马车。
前方,是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