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外的对峙尘埃暂落,萧明玥片刻未停,即刻更衣,乘暖轿直往乾清宫。轿帘低垂,隔绝了外面肃杀的景象,却隔绝不了她心头的沉重。与太皇太后的交锋看似占了上风,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真正的定海神针,唯有胤禛安然无恙。
暖轿在乾清宫丹陛前落下,守卫的侍卫见是太后驾到,无声跪倒一片。李德全早已候在殿外,脸色灰败,见到萧明玥,如同见了救星,连滚爬跪地,声音带着哭腔:“娘娘……您可来了!”
萧明玥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皇上如何?”
“太医……太医用了参附回阳汤,又施了针,可……可皇上至今未醒,气息……气息比昨夜更弱了些……”李德全涕泪交加,不敢抬头。
萧明玥指尖瞬间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迈步踏入乾清宫东暖阁。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几位太医跪在龙榻不远处,个个面如死灰,额上冷汗涔涔。龙榻之上,小小的身影被明黄色的锦被包裹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
那一刻,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心脏,痛得她几乎窒息。这是她的儿子,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也是她所有权力和未来的根基。
她走到榻边,缓缓坐下,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拂过胤禛冰凉的脸颊。触手之处,一片死寂的冰凉。
“还有何法?”她开口,声音嘶哑,如同被砂石磨过。
为首的太医院院判匍匐在地,颤声道:“回……回太后娘娘,臣等……已竭尽全力,皇上此症来得凶险,邪毒入腑……如今……如今只能看皇上自身的造化……”
造化?萧明玥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恐慌与绝望死死压住。她不能乱,绝不能乱。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喧嚣,似乎有大批人马涌来,与侍卫发生了冲突。一个太监连滚爬冲了进来,惊恐万状:“娘娘!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带着几位宗室亲王,还有……还有杨首辅、张次辅他们,闯进来了!侍卫们不敢真的阻拦……”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太皇太后去而复返,还带来了宗室和部分辅政大臣,显然是不再顾忌,要强行摊牌了!
萧明玥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凌乱的衣袍。她看了一眼龙榻上生死未卜的儿子,眼中最后一丝犹疑散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绝。
她转身,面向殿门,挺直了背脊。
暖阁的门被大力推开,太皇太后一马当先,康亲王、醇郡王等几位宗室亲王紧随其后,杨士奇、张鹏等几位重臣也面色各异地跟在后面,显然是被“请”来的。众人看到龙榻上毫无声息的皇帝,皆是脸色大变。
太皇太后目光扫过龙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看向萧明玥,声音高昂而冷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皇帝病重至此,你竟敢隐瞒不报,封锁宫禁,独揽大权!萧氏,你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想效仿吕武,篡夺我爱新觉罗氏的江山不成!”
这指控,已是极其严重。康亲王立刻接口,义愤填膺:“太后娘娘!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在此危难之时!皇上若有不测,当立刻议立新君,以安社稷!岂容你一妇人挟持幼主,把持朝政!”
“太皇太后!”康亲王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双手高举,“此乃臣于府中旧档寻得的先帝密诏!先帝早有明见,若今上福薄,当立皇长子胤祉为嗣,以承大统!请太皇太后明鉴!”
皇长子胤祉,乃是另一位太妃所出,年已十六,若立他,太皇太后和康亲王等人便可名正言顺地接管权力,将萧明玥彻底排除在外。
殿内一片哗然,几位重臣皆是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卷所谓的“密诏”。
太皇太后接过“密诏”,展开看了一眼,随即目光如炬射向萧明玥:“先帝遗诏在此!萧氏,你还有何话说?还不速速交出权柄,迎立新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明玥身上,或逼迫,或审视,或担忧。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溅五步。
萧明玥却笑了。那笑容极淡,带着一丝嘲讽,一丝冰冷。她并未去看那所谓的密诏,而是将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太皇太后脸上。
“皇额娘,康亲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你们口口声声说哀家把持朝政,隐瞒圣驾病情。殊不知,哀家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揪出这试图祸乱朝纲、甚至伪造先帝遗诏的奸佞之徒!”
她话音一落,不等众人反应,便扬声道:“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连忙应道。
“去将哀家存放在慈宁宫鎏金匣中的那份诏书取来。”萧明玥吩咐道,语气平淡,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
还有诏书?
太皇太后和康亲王脸色骤变。
很快,李德全捧着一个精致的鎏金匣子跑了回来。萧明玥亲手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卷同样明黄色的绢帛,质地、规格,与康亲王手中那份一般无二。
她将绢帛缓缓展开,面向众人。
“先帝弥留之际,除当众宣读传位诏书外,亦曾单独召见哀家,留下此密诏。”萧明玥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沉痛,目光却锐利如刀,“诏书中言明,若皇帝冲龄践祚,遇有重疾难愈或……天不假年,当由哀家以太后之尊,会同内阁首辅、侍卫内大臣,于宗室近支中,择贤德仁厚、年岁稍长者立之,以定国本,安天下之心!”
她顿了顿,目光冷冷地看向康亲王手中那份诏书:“却不知,康亲王手中这份,指定皇长子的诏书,又是从何而来?先帝英明,岂会不知皇长子性情如何?岂会不留任何见证,便将如此重要的密诏,流落于亲王私邸?”
“你……你胡说!此诏乃先帝亲笔!”康亲王又惊又怒,厉声反驳。
“亲笔?”萧明玥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康亲王不妨仔细看看,你手中那份诏书,所用绫锦,可是江宁织造去岁才进贡的‘云凤双喜’纹?而先帝驾崩于前年!再者,诏书末端所钤之宝,可是‘皇帝亲亲之宝’?此宝用于宗室宴赏、诰封亲王,何时可用于决定国本承继的密诏?当用‘皇帝信宝’方合规制!”
她每说一句,康亲王和太皇太后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规制细节,若非极度熟悉宫廷典制之人,绝难分辨!
萧明玥不给他们喘息之机,继续道:“还有这笔迹,虽极力模仿先帝笔意,却少了先帝晚年的苍劲顿挫之力,多了几分刻意的浮滑!杨首辅、张次辅,你们皆是先帝近臣,熟悉先帝笔迹,不妨上前一观!”
杨士奇与张鹏对视一眼,上前仔细比对两份诏书,又看了看康亲王手中那份的笔迹,脸色越来越凝重。
“还有,”萧明玥最后将目光投向脸色惨白的康亲王,“先帝若有此意,为何不在弥留之际当众宣布?为何不交由顾命大臣保管?偏偏要留下一份时间、用印、笔迹皆漏洞百出,藏于你亲王府中的所谓‘密诏’?康亲王,你伪造先帝遗诏,勾结内宫,趁皇上病重,意图混淆视听,谋朝篡位,该当何罪!”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惊涛骇浪,一波猛过一波,将康亲王和他手中的“密诏”冲击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证据、规制、逻辑,层层碾压!
太皇太后身形晃了晃,手中的凤头拐杖几乎脱手,她看着萧明玥,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她没想到,萧明玥不仅早有防备,竟连如此细节的破绽都了如指掌!
康亲王面无人色,指着萧明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明玥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全场惊愕的宗室与大臣,声音恢复了太后的威仪,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伪造先帝遗诏,乃十恶不赦之大罪!来人!将康亲王拿下!其余之事,待皇上龙体康健后,再行议处!”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
凤诏凌天,真伪立判。这场突如其来的政变,在萧明玥绝对的实力和缜密的准备面前,如同冰雪遇上烈阳,瞬间消融瓦解。只是,躺在龙榻上的胤禛,依旧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