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吹了吹咖啡杯口氤氲升腾的热气，小心地抿了一小口那看起来几乎像原油一样浓稠的液体，然后才继续说道。
语气转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不过，罗武官，张同志，你们二位也都很清楚，我们埃塞俄比亚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边境线漫长而复杂，部分地区地形崎岖，交通不便。
我们的警力资源，在面对如此广大的国土和众多的人口时，有时确实会显得捉襟见肘，难免有鞭长莫及之感。
不得不承认，这些活跃的犯罪团伙非常狡猾，像沙漠里的狐狸，嗅觉灵敏，行动诡秘，流动性极强。他们的背后，往往还牵扯到盘根错节的部族势力、地方保护主义，甚至是……”
他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嘴角，没有明说，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已经将他未尽的语意表达得清清楚楚。
“……一些来自边境线另一侧的不稳定因素。所以，调查起来，客观上说，难度确实不小，阻力也很大啊。”
罗小飞能清晰地感觉到，所罗门副局长那如同春风般和煦的热情笑容之下，是另一种更为高明和难以抓住把柄的推诿，是反复强调客观困难以降低对方期望值的娴熟技巧。
他没有去动面前那杯看起来能苦掉舌头的黑色液体，只是将身体在皮质椅子里微微前倾，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膝盖上，用一种经过斟酌的、尽量显得诚恳而坚定、同时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的语气说道。
“所罗门局长，您所提到的这些困难和挑战，我们完全理解，并且深有同感。
正因为我们双方都面临着复杂严峻的安全形势，所以我们才更加坚信，加强合作、形成合力，是应对当前困局唯一有效且正确的途径。
中方始终是埃塞俄比亚值得信赖的伙伴，我们愿意在自身能力和双边合作框架内，提供一切必要的、切实的协助。
这不仅仅是口头上的承诺，可以包括更深入的情报分析技术支持，利用我们的一些技术手段帮助梳理线索；也可以是针对性的、面向一线执法人员的实战技能培训，提升他们应对此类犯罪的能力。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提供一些急需的、非致命性的安保装备。我们最终的目标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共同维护好在这片美丽土地上合法经营、辛勤工作的所有公民——
无论是埃塞俄比亚朋友还是我们中国同胞——的生命财产安全，坚决打击那些破坏经济发展环境、危害社会投资信心的犯罪活动，这符合我们双方的根本利益。”
他特意在“投资”和“根本利益”这两个词汇上，用了稍重的语气，其中的暗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所罗门副局长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激起了些许微妙的涟漪。
所罗门副局长脸上的笑容不易察觉地收敛了几分，那总是眯着的眼睛也睁开了一条细缝，透出后面更为清醒和审慎的目光。
他放下那只精致的咖啡杯，发出清脆的“咔哒”声，肥胖但保养得宜的手指在光滑的玻璃桌面上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罗武官所表现出的积极态度和务实精神，我个人非常欣赏和赞同。合作，毫无疑问是解决这些问题唯一的出路，闭门造车只会让问题更加复杂。”
他沉吟了片刻，像是在内心做出了某个决定，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这样吧，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和效率，关于近期这几起性质恶劣、针对中方项目的刑事案件，我会亲自督促刑侦局。
抽调精干力量，成立一个级别更高的专案小组，由我直接分管，集中资源，加快调查进度，力争早日取得突破，给中方朋友一个满意的交代，同时。”
他话锋一转，脸上重新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我们也一直非常欢迎并且感谢中方在执法人员专业培训领域，能够提供更多宝贵的、先进的经验和技术支持。
这对提升我们自身执法队伍的能力建设至关重要。至于罗武官提到的，建立更深入、更机制化的情报共享渠道……”
他拖长了音调，面露难色，“这涉及到不同部门之间的协调，需要更高层面的授权和一套更细致、更规范的流程设计，不是我们刑侦局一个部门能够单独决定的。
不过，我们可以将此作为一个长期目标，保持密切的、定期的沟通，一步一步来，逐步推进，你看如何？”
离开警察总部那栋压抑的大楼，重新坐回被阳光晒得如同烤箱般的陆地巡洋舰里，张建国一边熟练地发动汽车。
将空调风量开到最大，让冰冷的空气驱散车厢内的燥热，一边对着副驾驶上的罗小飞。
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调侃语气说道：“看到了吧？老罗，这个所罗门，可比之前那个一根筋的特斯法耶滑头多了，难对付得多。
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漂亮得像唱歌一样，态度好得让你挑不出毛病，但真正核心的、实质性的东西，比如关键线索、嫌疑人名单、或者他们内部是否有人涉案的怀疑，那是一点口风都没漏，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略带欣慰，“他好歹当面承诺了要成立专案组，并且由他亲自挂帅，这比起之前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总算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小小进展，算是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在这种地方办事，你就得把自己的性子磨得像河底的鹅卵石，把期望值降到最低，然后拿出熬鹰的耐心和功夫，慢慢跟他磨，看谁先撑不住。”
罗小飞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仿佛永远被一层红土尘埃笼罩的街景，那些色彩鲜艳但破旧的“蓝驴”小巴、拥挤的人流、沿街叫卖的小贩，构成了一幅动态的、混乱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市井画卷。
他心中如同明镜一般清楚，今天这场看似有所收获的会谈，仅仅是他在这片陌生土地上万里长征所迈出的、踉跄而微不足道的第一步。
所罗门口中那个听起来颇具分量的“专案组”，最终能投入多少资源，调查能深入到何种程度，会不会又像过去许多事情一样，最终沦为一份写满官样文章、锁在文件柜里积灰的报告？
这一切，都还是悬在空中的问号，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
下午，他们又马不停蹄地拜访了负责边境管理和出入境事务的移民局的一位部门主管，以及通过军方渠道联系的、在国防部某要害部门任职的一位准将。
会谈的过程和氛围，几乎是与上午警察总部之行的翻版，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热情洋溢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殷勤备至的接待，对中国方面安全关切的“高度理解”和“严重关切”，对未来双方合作前景充满信心的美好展望和种种许诺……
但当话题一旦触及具体的联合巡逻计划、边境监控数据共享、或者针对特定武器走私渠道的情报交换等实质性内容时，对方官员便立刻像触碰到了某种无形的禁区。
言辞变得极其谨慎、模棱两可，开始罔顾左右而言他，大谈特谈程序的重要性、法律的复杂性以及需要“多部门协调”的困难，将皮球巧妙地踢向了模糊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