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啊!” 陈明远收敛了笑容,语气重新变得恳切而富有深意。
“很多时候,我们带着一种‘援助者’或‘建设者’的心态过去,总觉得是去帮助别人,去改变什么。
但往往,在过程中,我们自己反而被那片土地和那里的人民,用一种最直接、最纯粹的方式,深刻地教育和感动了。
试着放下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放下一些……不必要的心理包袱。”
他说到这里,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极其快速地扫过罗小飞依旧在膝上无意识紧握成拳的双手。
以及他眉宇间那如同磐石般沉重、挥之不去的阴郁,“用你最本真的眼睛去看,用你最敞开的心去感受,
或许,你会发现一些和你预想中完全不一样的风景和收获。尤其是在……
一个人心情不那么明朗、前路似乎被迷雾笼罩的时候。”
他最后这一句,说得格外缓慢,意味深长,仿佛不是在泛泛而谈,而是精准地点到了罗小飞此刻内心最深处的症结。
罗小飞心中猛地一动,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陈先生,不仅学识渊博,更有着一双洞察入微的慧眼。
他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紧紧攥住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没有立刻接话。
陈明远也极为善解人意地没有期待他的回应,更没有试图进行任何形式的“心理疏导”。
他只是重新拿起了腿上的那本厚书,用温和的、如同长辈叮嘱晚辈般的口吻说道:“还有好几个小时呢,长途飞行最是耗神,尽量放轻松些,能睡就睡一会儿。
到了那边,脚踏实地,遇事不要慌,一步一步来,总能走出一条路。
工作上、生活上,如果有什么想了解的、不确定的,只要是我知道的,随时可以问我,不必客气。”
“谢谢您,陈先生。” 罗小飞抬起眼,真诚地低声道谢。这番短暂却如同春风拂面般的交流,像一阵温和而清新的微风。
吹过他心头那厚重浓密、几乎化不开的迷雾,虽然未能将迷雾彻底驱散,却带来了一丝新鲜的、带着希望的空气和些许令人慰藉的温暖温度。
他意识到,在这条通往完全未知、吉凶未卜的道路上,他并非一个绝对孤独的、被流放的个体。
陈明远不再多言,重新沉浸到他那本充满了知识与思考的“书海”之中,偶尔端起手边小桌板上的水杯。
轻轻抿一口清水,姿态从容而安详,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罗小飞也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深邃无边的舷窗之外。
此时,飞机似乎正飞行在一片极其广阔、远离任何大陆的空域。
下方,是连绵不绝、层层叠叠、如同巨大白色浮雕群般的、发展旺盛的积雨云团。
在不知何时升起的、清冷如水的月光侧向勾勒下,呈现出一种宏伟而神秘的、黑白分明的轮廓,仿佛神话中巨人的城堡或沉睡的远古巨兽。
偶尔,在那厚重云层的偶然缝隙间,会惊鸿一瞥地露出下方那一片纯粹得令人心慌的、漆黑如墨的大地——
那或许是无垠的、死寂的撒哈拉沙漠边缘,或许是广袤的、沉睡中的中非热带雨林。
在这极高的视角下,只能看到零星点缀着的、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几乎难以辨认的点点光亮。
那可能是某个孤独的游牧民族营地,也可能是某个边缘小镇的灯火,在这浩瀚的天地间,渺小得如同被随意抛洒的、即将熄灭的星辰碎屑。
这苍茫、神秘而又带着一种原始压迫感的景象,让他无法控制地再次想起了黄雅琪那句如同预言又如同诅咒的话——
“它只会是一面镜子,把你骨子里的东西照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窗玻璃上自己那模糊的、扭曲的、带着深深疲惫和茫然面容的倒影。
与窗外那浩瀚、神秘而陌生的非洲夜空景象重叠在一起,虚实交错,仿佛是一种诡异的隐喻。
他的物理身体,正被这架科技结晶的钢铁巨鸟安稳地承载着,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跨越千山万水,坚定不移地飞向那片等待着他的土地。
可他那颗饱受煎熬、千疮百孔的心,却像窗外那些被厚重云层无情遮蔽的、零星而微弱的光点。
在无边的黑暗中飘摇不定,忽明忽暗,始终无法找到一个可以安然降落、可以踏实依靠的、安全的着陆点。
“战斗……” 他再次于心底最深处,无声地、反复地默念着这个沉重的词汇。
与陈明远先生这番看似随意、实则充满智慧的交谈,似乎在他近乎干涸的心田里,注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甘泉。
给予了他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力量,或者说,是为他提供了一个观察自身处境、看待未来命运的、截然不同的视角和可能性。
或许,这片被许多人视为畏途、充斥着贫困、疾病和动荡的土地,真的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发配”之地,也不仅仅是一面冰冷地照出他此刻所有狼狈和不堪的镜子?
或许,它真的可以是一个……逼迫他脱胎换骨、逼迫他直面内心、逼迫他去……“战斗”的、残酷而又充满机遇的……新起点?
但这个如同黑暗中萌芽的、极其微弱的念头,刚刚在他冰冷的心湖上冒出一个细小的气泡。
就被更深处涌上来的、更深沉的生理性疲惫,和那依旧如同幽灵般萦绕不去、啃噬着他灵魂的。
被彻底否定和自我怀疑所带来的尖锐刺痛感,给迅速地、无情地覆盖、淹没了。
他深深地、近乎绝望地叹了口气,拉过座位上那床单薄的、带着航空公司标志的蓝色毛毯。
胡乱地盖在身上,然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机舱内,引擎那持续不断的、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声。
像这个钢铁空间的心跳,又像是最为单调、乏味的催眠曲,充斥着他的听觉。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纷乱的心绪和身体的极度疲惫夹击下,能否真正入睡,也不知道。
即使侥幸入睡,在光怪陆离的梦境深处,是否依旧会被那双冰冷如霜、却又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眸,死死地、无情地注视着,拷问着。
飞机,这现代文明的方舟,在广袤无垠的、星辰点点的夜空中,持续而平稳地向着西南方向飞行,坚定地穿越不同的时区。
穿越无形的国界,也同时,沉重地穿越着罗小飞内心那片漫长而寒冷、尚未见到任何黎明曙光的、充满自我挣扎与迷茫的无边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