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庭院,带起一阵桂花的幽香,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片凝固的空气。
轮椅的轱辘压过青石板的缝隙,发出轻微的“咯噔”声,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被放大了数倍,像一下下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柳惊鸿推着轮椅的手,没有半分颤抖。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呼吸平稳,连步速都没有改变。仿佛萧夜澜方才那句话,不过是风过树梢的寻常声响。
可在那副平静的皮囊之下,她的思维已经如一张被瞬间拉满的弓。
北国人。
他知道了什么?是诈她,还是已经掌握了切实的证据?
这个男人,比她预想中要敏锐一百倍。她今夜在宴会上的所有表演,所有精心计算的“疯”,在他眼中,或许都只是欲盖弥彰的戏码。他从一开始,看的就不是台上的戏子,而是幕后的牵线人。
无数个应对方案在脑中闪过,又被一一否决。承认,是自寻死路。激烈否认,是欲盖弥彰。沉默,是默认。
最终,她选择了一个最符合“柳惊鸿”这个身份的反应。
“王爷说什么,惊鸿听不懂。”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甚至还有一点被冒犯后的疏离,“北国人?莫非今夜的宴席上,混进了刺客?那可得赶紧彻查,别惊扰了太子殿下和各位大人。”
她将皮球轻飘飘地踢了回去,既撇清了自己,又将话题引向了“王府安危”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上,甚至还隐晦地提醒他,太子还在府中,别闹出事端。
萧夜澜没有回头。
他只是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嗤笑。那笑声很短,像一片羽毛落在雪地上,无声无息,却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印记。
他不再追问,也不再说话。
这无声的压迫,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质问都更让人窒息。柳惊鸿明白,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她的反应,无论多么天衣无缝,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他今夜抛出这个问题,不是为了一个结果,而是为了看她如何接招。
他要看的,是她在猝不及防之下,那瞬间的应激反应,是她如何调用心智去化解危机的整个过程。
他在评估她。
评估她的能力,她的底线,以及她作为一颗棋子的……危险程度。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坐一站,一静一动,在地面上交叠,又分离。
柳惊鸿的视线落在前方庭院深处的黑暗里,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复盘今晚的整场宴会。
她的任务,从来不是和公主斗嘴,也不是和太子周旋。那些,都只是为了达成真正目的而必须上演的余兴节目。她的眼睛,是一台最高效的情报分析仪,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间,冷静地剖析着南国朝堂这张复杂而脆弱的权力网。
太子萧景辰的阵营,最为清晰。
吏部尚书钱博明,在太子敬酒时,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躬身的弧度比旁人低了至少三寸。柳惊鸿记得,钱博明的小儿子去年刚在京畿卫谋了个肥差,想来是太子的手笔。这种人,利益捆绑,忠心可期,但也最容易成为墙头草。
城防营副都统李莽,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夫,席间讲了个荤段子,引得满堂哄笑。唯有太子笑的时候,他才敢跟着咧开大嘴,太子一停,他的笑声便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这是典型的军中莽汉,敬畏权威,头脑简单,容易被煽动,也好控制。
还有几位年轻的言官,看向太子的眼神里,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光辉。他们是太子用“贤明储君”的形象笼络的清流,是他的喉舌和笔杆子。这些人最麻烦,他们不为钱,不为权,只为心中的“道”。想对付他们,不能用常规手段。
而另一边,那些看似中立的老狐狸,则更有意思。
户部尚书刘堰,整晚都埋头于自己面前的餐盘,仿佛那些菜肴比江山社稷更重要。他谁也不看,谁也不敬,只有在太子提到今年税收时,才抬起眼皮说了一句“国库空虚,望殿下体恤”。他不是中立,他是自成一派,他的神,是银子。谁能让他管的钱袋子更鼓,他就是谁的人。
大理寺卿郑肃,一张脸刻板得像是从棺材里刨出来的。他全程面无表情,眼神像尺子一样,在每个人身上量过来量过去。柳惊鸿注意到,当长公主发难时,他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三下,不多不少。这是司法的惯性,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每个人的“罪证”。这种人,是皇帝最锋利的刀,只忠于皇权法度,是所有阴谋家天然的敌人。
最让柳惊鸿在意的,是兵部侍郎,魏征。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瘦,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但他喝酒的姿势很特别,小指会微微翘起,抵住杯底。这是北国军中,为了在颠簸的马背上喝酒不洒,而养成的一种习惯。
他会是萧夜澜口中的“北国人”吗?
柳惊鸿的脑中迅速调出此人的档案:魏征,寒门出身,十五年前科举入仕,因在边境勘察地形、绘制地图有功,被破格提拔。为官清廉,不拉帮,不结派,在朝中是个异类。
档案天衣无缝。可那一个微小的习惯,却像黑夜中的烛火,瞬间照亮了所有的疑点。
她的心沉了下去。如果魏征是“自己人”,那他今夜的出现,绝非偶然。他是在向她传递某种信号,还是在观察她这个新上任的“王妃”是否合格?
而萧夜澜,也注意到了他。
所以,他才会问出那句话。
一条看不见的线,将她,萧夜澜,还有那个魏征,串联在了一起。这盘棋,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
思绪翻涌间,已经到了“清心苑”的门口。
这是柳惊鸿的住处,也是整个七皇子府里,最为偏僻安静的一处院落。
轮椅停下。
柳惊鸿松开手,退后半步,福了福身子,声音无波无澜:“王爷慢走,惊鸿不送了。”
一副公事公办,划清界限的姿态。
萧夜澜转动轮椅,面向她。月光从她身后照来,给他深刻的五官打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久到柳惊鸿以为他会再次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可他最终只是动了动唇,语气平淡地,仿佛在评价一道普通的菜色。
“那块笋,味道不错。”
说完,他便自己转动轮椅,毫不留恋地,消失在了长廊的拐角处。
柳惊鸿站在原地,直到那轻微的轱辘声彻底远去。她才缓缓地,吐出了一直憋在胸口的那口气。
那块肉,腻得很。
那块笋,味道不错。
他吃了她夹的第一块肥肉,那是她当众发难、划定领域的武器,他用吞下它的方式,表达了无声的支持。
他又评价了她夹的第二块笋尖,那是她化解杀机、展现圆滑的台阶,他用一句“不错”,表达了对她手腕的认可。
这个男人,将她今夜所有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告诉她:你的戏,我懂。你的手段,我欣赏。但你的身份,我怀疑。我们可以是合作者,也可以是敌人,这取决于,你接下来的选择。
柳惊鸿转身,推开院门。
丫鬟绿萼早已在廊下提着灯笼等候,见她回来,连忙迎了上来:“王妃,您回来了。热水已经备好了。”
柳惊鸿“嗯”了一声,走进卧房。
房间里燃着安神的熏香,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绿萼手脚麻利地伺候她卸下钗环,又为她换上轻便的寝衣。
“王妃,您今晚可真威风。”绿萼一边为她解着繁复的衣带,一边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崇拜,“奴婢在外面听说了,长公主都被您气走了。府里的下人现在看您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柳惊鸿看着铜镜里那张卸去铅华的脸,眼神平静。
威风?不过是走在钢丝上的第一步罢了。
她挥手让绿萼退下,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烛火偶尔跳动一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没有动,像一尊雕塑,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音。风声,虫鸣,更远处巡夜家丁的脚步声。
一切正常。
可特工的直觉,却在向她发出警报。
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窗户的插销上。那是一根纯铜的插销,每晚入睡前,她都会亲自插上。
此刻,那根插销安然无恙地待在原处。
但就在插销顶端,那个常年累月因摩擦而变得光滑的平面上,多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像是被指甲不经意间划过的痕迹。
那道划痕很新,甚至还泛着一丝铜屑的微光。
她离开王府前,它绝对不在那里。
柳惊鸿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有人,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进过她的房间。
是萧夜澜的人,还是……那个北国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