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里，那股子混杂着尼古丁、激动和阴谋的味道，终于被暖风吹得淡了。
周建国脸上的豪情像是退潮的海水，渐渐褪去，露出了被现实冲刷了几十年的、布满沟壑的河床。他那双刚刚还燃着火的眼睛，此刻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忧虑所占据。
“研讨会？”他咂摸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品尝一颗味道古怪的糖，“小林，你这个……是不是有点，太虚了？”
他不是怀疑林枫的计策，而是怀疑自己的能力。他一辈子都在跟文件、会议、指标打交道，让他去搞一个听起来像是文化人过家家的“研讨会”，他心里没底。
“咱们镇政府账上那点钱，给各村发完办公经费就见底了。没钱，怎么搞？总不能让工人们站着开会吧？再说，现在厂子都要倒了，人心都散了，你把他们叫来，谁听你的？别到时候台上咱们俩唱独角戏，台下一个人没有，那笑话可就闹大了。”
这一连串的问题，才是周建国熟悉的节奏。他习惯了在行动前，先把所有可见的困难都摆在桌面上，一样一样地掂量。
林枫没有笑他，反而觉得这才是真实的周建国。一个被磨平了棱角，却依然保留着一丝实干家本能的老干部。
“老周，钱，我们不花政府的一分钱。人，他们会来的。”林枫关掉车灯，让车彻底融入夜色，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我们不租酒店，不摆鲜花，会场，就设在前进机械厂那个废弃的大礼堂里。”
周建国一愣，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地方的模样。窗户玻璃碎了一半，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红漆大字已经斑驳脱落，一排排的木头椅子不是缺了腿就是断了背，地上积着能没过脚踝的灰尘。
“那地方……能行吗？也太寒碜了。”
“就要这个寒碜。”林枫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们要的不是一个富丽堂皇的会场，而是一个舞台。一个能让所有走进那里的人，都能闻到铁锈味，看到蜘蛛网，想起工厂昔日辉煌和今日破败的舞台。这叫沉浸式体验。”
“沉浸式……体验？”周建国感觉自己的知识储备又一次受到了挑战。
“对。”林枫继续说道，“至于人，我们不去发通知，我们亲自去请。尤其是那些老师傅，越是德高望重，脾气越臭的，我们越要第一个去请。我们要的，不是他们来听我们训话，是请他们来为工厂的未来，出谋划策。”
周建国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这个说法，他听着顺耳多了。
“那……计划书呢？总不能真让老师傅们现场想吧？”
“计划书我来写，这是我们的底牌。”林枫的语气不容置疑，“但我们对外，就宣称这是‘研讨会’上，汇集了老工人们集体智慧的成果。老周，你明白吗？这份功劳，我们不能独吞，要分给所有参与进来的工人。这样，这份计划书才有了民意基础，才不是我们两个干部的凭空想象。”
周建国彻底懂了。
林枫这哪里是开会，这分明是在导演一出大戏。剧本、演员、舞台、观众，甚至连最终的媒体通稿标题，他都想好了。而自己，从一个忧心忡忡的镇长，不知不觉间，就成了这出戏的制片人兼副导演。
他看着身边这个年轻人，心里五味杂陈。这小子，把人心和人性算计到了骨子里，偏偏，他做这一切的初衷，又是为了那些被遗忘的工人们。
“行。”周建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小子，真是个妖孽。说吧，明天怎么干？”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石河镇前进机械厂的家属区，几个退休的老头儿照例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支起了棋盘。楚河汉界，炮马奔腾，伴随着悔棋的争吵声和观战的起哄声，构成了一天中最有生气的一幕。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不远处。
林枫和周建国下了车，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就这么朝着人群走去。
“哟，这不是周镇长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一个戴着老花镜的棋手抬头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
周建国有些尴尬，他以前来视察，都是前呼后拥，何曾这样“微服私访”过。
林枫却像是没看到众人脸上那份疏离和戒备，径直走到棋盘边，目光落在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满脸褶子，正叼着旱烟袋观战的老人身上。
正是罐头厂的老工人，张师傅。
林枫能看到，他头顶的民心值，依旧是那刺眼的【-30，失望\/迷茫】。
“张师傅，我们想请您出山，帮个忙。”林枫开口，语气平和。
张师傅眼皮都没抬一下，嘬了一口旱烟，吐出的烟圈都带着一股子颓然的味道。“我一个等死的老头子，能帮上什么忙？镇长，有事您说话，别拿我开涮。”
他的话，引来周围一阵低低的附和声。
“就是，厂子都快卖了，还折腾啥呀。”
“不会又是想让我们签字，同意什么破产方案吧？”
这些话像软刀子，扎在周建国心上。他这才真切地体会到，工人们对他们的不信任，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林枫并不生气，他只是看着张师傅，认真地说：“我们想在前进机械厂的大礼堂，开个会。讨论一下，咱们镇这三家厂子，除了破产卖掉，还有没有别的活路。您是老前辈，在厂里威望高，我们想请您来，给我们这些后辈，掌掌眼，把把关。”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张师傅终于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怀疑所取代。他上下打量着林枫，像是在分辨这年轻人话里的真假。
“活路？”他冷笑一声，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厂子都烂到根了，哪还有什么活路？小伙子，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这种场面话，我听了几十年了。”
说着，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转身就要走。
“我们找到了一条路子。”林枫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纺织厂可以转型做功能性面料，机械厂能造农业无人机的零件，罐头厂可以搞旅游观光工厂。我们有了一整套方案。”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这些词，他们听都没听过。
“吹牛谁不会？”人群里有人嘀咕了一句。
张师傅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林枫，眼神复杂。“小伙子，画饼充饥，没用。工人们的心，早就凉透了。你们要是真有心，就把该给我们的安置费，一分不少地发下来，比说什么都强。”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周建国心里一沉。他知道，最难的一关，不是说服县领导，而是重新点燃这些已经心如死灰的工人的希望。
“怎么办？”他低声问林枫。
林枫望着张师傅的背影，摇了摇头：“不急。火苗已经扔下去了，能不能烧起来，看他们自己。”
他转过身，对着剩下那些面带疑色的工人们，朗声说道：“后天上午九点，前进机械厂大礼堂。我们不是来下命令，是来听意见的。这是关乎你们每个人饭碗的事，来不来，你们自己决定。我们，恭候各位师傅大驾。”
说完，他便和周建过一起，转身上了车。
车子开走，大槐树下，棋也下不下去了。
“功能性面料？无人机？这俩后生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
“听着玄乎，别是骗子吧？”
“可……万一是真的呢？”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去看看，总没坏处吧？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什么能再被骗的了。”
……
当天深夜，镇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周建国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看着林枫起草的那份邀请函，表情精彩得像是在看一部悬疑小说。
邀请函的措辞，极尽渲染之能事。
“尊敬的王丽部长：
值此我镇工业转型陷入生死迷局，三家老牌国企命悬一线，数千工人前路未卜之危急存亡之际。为凝聚全镇人心，提振一线士气，避免国有资产流失，探索振兴发展新路，石河镇党委、政府，拟于……召开‘石河镇企业文化与未来发展研讨会’。
然，前路漫漫，迷雾重重。我等基层干部，才疏学浅，恐辜负人民重托。恳请王部长能于百忙之中，拨冗莅临。以您之远见卓识，为我镇拨开思想之迷雾；以宣传部之喉舌力量，为数千彷徨之工人，点亮希望之明灯……”
周建国看得眼皮直跳，他当了半辈子干部，写的都是四平八稳的公文，何曾见过如此……如此煽情，甚至带着几分“悲壮”和“绑架”意味的邀请函。
“小林，这么写，会不会太过了？”他有些不确定地推了推眼镜，“这不像是下级请示上级，倒像是……在递投名状。”
“就是要这个效果。”林枫正在电脑上飞快地敲打着那份“振兴计划书”的初稿，头也不抬地说道，“平平淡淡的邀请函，她秘书看完就扔一边了。只有这样的信，才能让她感觉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视察，而是一个送上门来的、充满戏剧冲突的政治舞台。她只要来了，就由不得她只当一个看客。”
周建过长叹一声，拿起笔，在“点亮希望之明灯”后面，又加了八个字。
“此诚，石河之幸，百姓之幸！”
他放下笔，看着这份堪称完美的“鱼饵”，摇了摇头，苦笑道：“你小子，要是去搞传销，绝对是个头子。”
第二天，这份盖着石河镇党委、政府两个鲜红大印的邀请函，通过机要通道，被郑重地送往了县委大院。
送走机要员，周建国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远方县城的方向，心里七上八下，像是揣了只兔子。
箭已离弦，再无回头路。
他转过身，看着依旧在埋头完善计划书的林枫，那个从昨天开始就盘旋在他心头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小林，我们把刀递给了王部长，让她帮我们去砍人。”周建国的声音有些干涩，“可她也是个玩刀的行家。万一……她觉得砍我们，比砍别人，对她更有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