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东暖阁的烛火燃过第三巡,烛花“噼啪”轻爆了一声,将案头堆积的奏折投下深浅交错的影。魏嬿婉端着描金茶盘,指尖扣在盘沿的暗纹处稳住力道,轻手轻脚推开侧门。金砖地上铺着三层厚绒毯,她踩着软底绣鞋,步子放得极缓,连裙摆扫过地面都只留一丝若有若无的窸窣——这是她前世伺候弘历就摸清规矩:养心殿的暖阁里,最忌扰了帝王批折的静气。
弘历埋首在奏折中,明黄龙袍的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的腕骨因攥着朱笔而微微凸起,指节泛着浅白。案头的白瓷茶盏早已凉透,杯壁凝着一圈深褐茶渍,是两个时辰前她送来的碧螺春。魏嬿婉在三步外站定,目光掠过他紧蹙的眉心——西北战事的奏折堆了半尺高,他从午后坐到此刻,连口点心都没动过。
她悄悄将新沏的雨前龙井搁在案角留白处,茶盏下垫着绣兰草的棉垫,恰好避开奏折的边缘。抬手去拾凉茶时,裙摆不慎蹭到屏风上的竹影绣纹,发出极轻的声响。
“回来了。”弘历头未抬,朱笔在奏折上落下一个朱圈,语气平淡得像与朝夕相处的旧人说话,却精准辨出了她的脚步。
魏嬿婉连忙屈膝福礼,鬓边的银流苏轻轻晃动,声音柔得像浸了温水:“嫔妾瞧着皇上案上的茶凉透了,换了盏新沏的雨前龙井,晾到六成温,刚好润喉。”她刻意顿了顿,补充道,“是皇后娘娘前儿赏的明前茶,嫔妾想着皇上定爱这口鲜。”
弘历这才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魏嬿婉今日穿了件月白暗纹旗装,领口绣着细碎的兰草,头上只簪了支银镀金点翠小钗,素净得像阶前刚抽芽的蕙草——她早摸准了,养心殿里的弘历不喜艳色,偏爱这份不张扬的清雅,更爱她提及皇后时的恭敬。
“倒是比李玉还细心。”弘历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眉峰的褶皱松了些,目光扫过案角碟子里的绿豆糕,“这糕是你让小厨房做的?御膳房送来的甜得发腻,这个倒合口。”
“皇上尝出来了?”魏嬿婉眼底闪过一丝怯怯的欣喜,随即垂眸顺目,指尖轻轻绞着帕子,“嫔妾见皇上批折费神,怕甜腻扰了胃口,便让她们减了冰糖,加了些莲子粉去燥。若是合皇上心意,嫔妾往后常让小厨房备着。”
弘历放下茶盏,指腹摩挲着盏沿的龙纹,忽然笑了:“后宫里,能把朕这点吃食喜好放在心上的,倒真只有你。”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慧贵妃前日送了柄赤金镶宝的如意,沉甸甸的压手;嘉嫔怀着身孕,眼里只看得见安胎的药材;舒贵人,整日捧着书卷,倒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唯有你,连茶温、糕甜都记得这般清楚。”
魏嬿婉闻言连忙跪下,裙摆铺在绒毯上,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皇上折煞嫔妾了!嫔妾出身微末,既无慧贵妃的家世,也无嘉嫔怀龙裔的福气,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多留心。能让皇上舒心些,便是托了皇上与皇后娘娘的恩典。”这一跪既不邀功,又将“细心”归于“本分”,恰好戳中了弘历最受用的地方——他见惯了后宫女子借家世、子嗣争宠,反倒偏爱这份“不争不抢的温顺”。
弘历伸手扶她起身,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腕,细腻温软的触感让他心头微漾。“起来吧,地上虽铺了毯,终究凉。”他望着她垂眸敛目的模样,忽然想起长春宫见她时,端药的手都在颤,却步步稳妥,“往后在朕跟前,不必这般拘谨。”
自那日后,养心殿的暖阁里便常能看见魏嬿婉的身影。白日里她揣着一本《诗经》坐在角落,弘历批折时,她便静静翻书,书页翻动都轻得像风;墨干了,她及时递上研好的新墨;茶凉了,不等弘历开口便换了温的。偶有奏折难决,弘历皱着眉起身踱步,她便轻声念几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或是讲些宫外听来的市井趣闻——从不说朝堂纷争,也不提后宫是非,只捡些轻松的话说,恰好驱散他眉宇间的疲惫。
秋日里御花园枫叶正红,弘历带着她散心,走到一株合抱的枫树下忽然驻足,望着枝叶叹道:“这树还是朕刚登基时,与皇后一同种的,转眼竟七年了。”语气里藏着几分时光流转的怅然。
随行的李玉等人立马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喘。魏嬿婉上前两步,轻轻捡起一片红透的枫叶,声音柔缓:“皇上与皇后娘娘的情分,如这枫树般根深叶茂,真是后宫的表率。皇后娘娘如今怀着龙裔,见皇上念着旧情,定然满心欢喜。”她既肯定了帝后的情深,又绕回皇后安胎的喜事,话说得滴水不漏。
弘历转头看她,眼底的怅然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暖意:“你倒会说话。”他接过枫叶攥在掌心,对李玉吩咐,“取江南新贡的缂丝十匹,珍珠钗一对,赏给魏贵人。”
赏赐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传遍后宫。咸福宫里,高曦月将一支玉簪狠狠摔在地上,碎瓷溅起三尺高:“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宫女!凭什么得皇上这般青眼?日日往养心殿钻,定是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贴身宫女连忙跪地捡拾,她却越想越气,“去,把御膳房给永寿宫送的点心都扣下!本宫倒要看看,她能得意多久!”
景阳宫的正殿里,金玉妍正抚着隆起的小腹,听宫女禀报永寿宫又得赏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过是些吃食伺候的小伎俩,也值得皇上这般看重?”她摩挲着腕上的珍珠手串,声音柔得发腻,“本宫怀着龙裔,皇上早晚还是疼咱们的。只是这魏贵人,怕是忘了自己的本分,真当后宫是她家后院了。”
御花园的九曲桥上,顺嫔凭栏望着池中游鱼,听着宫女说魏嬿婉昨日在养心殿伴驾至深夜,淡淡嗤笑一声:“倒是有几分钻营的本事。只是这宠信来得快,去得更快,真当皇上的心思是那碗温茶,能任她拿捏?”说罢拂袖而去,素白的裙摆在秋风里漾起冷意。
这些风言风语,魏嬿婉并非不知。那日在长春宫请安,金玉妍摸着肚子笑道:“魏贵人真是好福气,日日能在养心殿伺候皇上,不像本宫,只能闷在宫里养胎,连皇上的面都少见呢。”话里的酸气几乎溢出来。
魏嬿婉连忙福礼,声音温顺:“嘉嫔娘娘怀着龙裔,这才是最金贵的福气。嫔妾不过是借着伺候的由头,能替皇上分些乏,哪里比得上娘娘这般尊贵。”
高曦月坐在一旁,端着茶盏冷声道:“伺候人也是门学问,魏贵人怕是把这学问练得炉火纯青了。只是后宫终究讲规矩,别坏了体统才好。”
“慧贵妃娘娘教训的是。”魏嬿婉垂着头,“嫔妾定记着规矩,不敢有半分逾矩。”她不争不辩,反倒让高曦月的火气没了着落,只能狠狠瞪了她一眼。
即便如此,弘历的宠爱依旧有增无减。他会特意让御膳房给永寿宫送刚出炉的奶酥,会把西域进贡的暖玉如意赏给她暖手,甚至在处理政务的间隙,会让李玉去问一句“魏贵人在做什么”。而魏嬿婉始终保持着初见时的恭谨:弘历来永寿宫,她必亲手端茶,从不让宫女代劳;赏赐的珍宝全收在樟木箱里,平日里依旧穿素雅衣裳;即便在养心殿伴驾至深夜,也从不多言一句政务,只在他疲惫时递上一盆温水。
那夜西北战事的奏折闹得弘历心烦,他将朱笔重重摔在案上,墨汁溅脏了明黄奏折。魏嬿婉没有像往常一样换茶,而是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进来,跪在他面前,声音轻得像耳语:“皇上,泡泡脚能解乏。嫔妾学过些粗浅的按揉法子,您试试?”
弘历愣了愣,看着她蹲下身,小心翼翼褪去他的鞋袜,将他的脚放进温水中。她的指尖轻轻按着足底的穴位,力道不重不轻,酸胀的疲惫顺着暖意渐渐散开。“你倒会这些?”他语气里带着讶异。
“嫔妾在家时,额娘常犯腿疼,嫔妾便学了些按揉的法子替她解乏。”魏嬿婉垂着头,发丝落在额前,“皇上为国事劳心,嫔妾帮不上别的,只能做这些小事。”
弘历望着她的发顶,忽然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指尖划过她鬓边的银钗,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情:“有你在身边,朕倒真松快不少。”那夜他留在了永寿宫,第二日便让李玉送来了一匣子上好的和田玉,说是“赏给魏贵人按揉时垫手”。
消息传到咸福宫,高曦月气得砸碎了整套汝窑茶具;金玉妍对着铜镜描眉,笔尖戳得眉粉乱飞;顺嫔则在佛堂里枯坐了半日,佛珠被捻得发亮。后宫的妒火像暗燃的炭,在无人处烧得炽烈,唯有永寿宫的暖香依旧清淡。
那日弘历在永寿宫歇下,晨起时见魏嬿婉正坐在窗边,借着晨光缝补他昨日被钩破的龙袍袖口。阳光落在她侧脸,将她低垂的眼睫映出浅浅的影,素净的衣料衬得她愈发温婉。
弘历走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这些活让宫女做就是,何必自己动手?”
魏嬿婉回头,眼底漾着浅淡的笑,指尖还捏着银针:“皇上的衣裳,嫔妾亲手缝才放心。再说,能为皇上做些事,嫔妾心里才踏实。”
弘历望着她温顺的眉眼,忽然想起长春宫初见时那个怯生生的宫女,如今竟成了最懂他的人。他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吻,声音柔得像化了的蜜:“朕的嬿婉,果然最合朕的心。”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影,永寿宫的暖香混着针线的棉絮气,漫得满殿都是。魏嬿婉靠在弘历怀里,嘴角噙着浅浅的笑——她比谁都清楚,这后宫的宠信从不是偶然,藏在每一盏温茶的度数里,每一句贴心的话里,更藏在对人心的精准拿捏里。而那些暗处的妒火,不过是她步步高升的注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