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眨了眨眼,麦子就熟了。
金黄的麦穗沉得往下坠,穗尖的麦芒沾着晨露,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风一吹,“哗啦啦”响,那香味混着泥土的腥气,是翠花最熟悉的味道。
光景蹲在田埂上,指尖捻起饱满的麦子,凑到嘴边“咔嗒”咬开,脆生生的响里裹着新麦的香味。
这是家里最后一茬麦子,也是翠花最后的念想。
光景知道,翠花舍不得她的田地,可今年是万万不能再累到她,以后也万万不能再种地了。
这一个月,光景软磨硬泡把攒了大半年的休假拼出了半个月,刚好赶在麦收前赶回来。
光明自从上次嫂子浇地累到发病被大哥凶了一顿,这段时间时不时地就来家里看看有没有活,帮着干点重活。
翠花很高兴啊,这不靠谱的小叔子终于像个大人样了。
小虎也跟光明的关系亲近了很多,整天围在光明身边,“爸啊爸”地叫着,也算是光明的意外之喜了。
张家庄的兄弟们并不知道翠花一个月前的发病,但他们知道翠花有甲亢,不能受累,便早早跟翠花说好了,今年来帮着割麦子。
翠花知道他们家里已经不种麦子了,只种大棚,也就没有反对,等收了麦子,每人给一袋新麦吧!
开镰这天,大勇三勇一大早就来了。趁着凉快,先大干特干一场。
“知道你家这最后一茬麦子金贵,俺们几个昨天把大棚里的事忙活完了,今天过来搭把手!”
大勇他们自己带着镰刀,“还是自己的家什用着顺手!”
没有过多的寒暄,几个人弯腰开干,一会功夫就割出了一片片麦茬。
稍晚一会,光明也过来了,拿着一包用油布包着的红糖发面饼。
“大勇哥、三勇哥,大哥!这是秀秀刚烙的红糖饼,割麦子耗体力,大家饿了先垫巴垫巴。”
光明把油布包放在田埂边,慌慌张张地解包裹,手忙脚乱间差点把水壶碰掉,光景伸手扶了一把,他才红着脸搓了搓手。
自从上次翠花犯病,光景把他凶了一顿,说他“三十多的人了,不知道多回家看看,你嫂子身子弱,还给你带着孩子,你就放心?”
打那以后,他就总想着多做点事弥补,隔三差五就往家里跑,要么带点吃的,要么帮着挑水、扫地。
“歇歇吧,歇歇吧,一会鑫鑫也该来送饭了。”
光景招呼大勇、三勇坐下歇歇。
鑫鑫放麦假了,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是家里收麦子收玉米的主劳力,今天一早,鑫鑫就跟翠花在厨房忙活,她俩负责今天的饭菜。一会做好饭,鑫鑫就送到地里来。
鑫鑫果然来了,跟大家打过招呼,把盛饭的簸箕放在田埂上,伸手就去拿田埂上的镰刀,手指刚碰到刀柄,就被光景拦住了:“慢着,先把镰刀磨利了,不然割不动麦秆。”
鑫鑫蹲在田埂上,拿起磨石给镰刀磨刀,“沙沙” 的磨刃声混着麦浪的响,格外热闹。他一边磨刀,一边抬头跟光景炫耀,“大爷,去年我还只能捡麦穗,今年能跟你一起割了!”
翠花也过来了,手里端着个搪瓷盆,里面盛着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看着就甜。
她走得慢,脚步有点虚,自从得了甲亢,她就不能干重活,稍微动一动就喘,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可她还是忍不住要来地里看看,看着光景、光明,还有张家庄的兄弟们,再看看自家鑫鑫那股子劲头,眼眶突然就热了,像是有股热流从心里往上涌。
风又吹过麦地,麦浪“哗啦啦” 地翻滚,像一片金色的海,浪头推着浪头,往远处的地平线涌去。
翠花站在田埂上,望着这片熟悉的土地,看着大勇和三勇的笑脸,眼前突然就晃过十八岁那年的画面。
那时候的麦子比现在还金贵,那一年天旱,穗子熟了以后是土黄土黄的。
爹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手里拿着镰刀,弯着腰割麦,镰刀 “唰唰” 地划过麦秆,割下来的麦子整整齐齐地码在身后,他割一会儿就直起腰,用袖子擦把汗,笑着喊她:“翠花,看你热得,快去阴凉地里歇歇。”
在爹娘眼里,两个闺女是娇贵的,娘偏心姐姐翠兰,爹就偏心翠花,夫妻俩总是一碗水端平。
大勇二勇埋头苦干,最滑头的是三勇,总是一遍遍直起身子,用袖口擦汗,仿佛他的汗水流得尤其多。
那时候大双小双才五六岁,穿着开裆裤,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个小竹篮,蹲在地上捡地里落下的麦穗,捡满一把就跑到她跟前,仰着小脸献宝:“姐,你看!俺捡了这么多!”
她那时候总嫌他俩跟在身后碍事儿,可现在想起来,小双甜糯糯的声音的声音还在耳边绕。
“翠花,发什么愣呢?快吃块西瓜,天热。” 光景走过来,把一块切好的西瓜递到她手里,西瓜上的水珠沾在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自从翠花病了,千年硬石头光景好像也软了一点。竟然开始对她嘘寒问暖了。
翠花点了点头,咬了一口西瓜,甜丝丝的汁水在嘴里散开,顺着喉咙往下滑,眼睛莫名其妙地就红了。
“我又想起了十八岁那年,” 她声音有点哽咽,话都说不连贯,“那时候爹还在,小双也在,齐家大哥也在…… 那时候的麦浪也这么大,我们一家十口,都在地里忙活,还有邻里街坊,都在地里割麦子,多热闹啊……”
“现在也热闹啊。”光景拍了拍她的肩膀,指了指正在地里忙活的众人。
三勇正弯着腰割麦子,镰刀 “唰唰” 响,割下来的麦子整整齐齐地码在身后;光明帮着鑫鑫把割好的麦子捆成捆,绳子在他手里绕了两圈,一拉就紧;鑫鑫跟在大勇身后,学着他的样子割麦,虽然动作有点笨拙,可劲头十足。
翠花突然笑了,“你看三勇这么能干,小时候他是最偷懒耍滑的,跟光明差不多,家里兄弟多的,总有一个闷头干活的,一个嘴甜会哄人的,一个偷懒耍滑的。”
光景咂摸一下,还真是这么个事。
翠花歪着头看向他:“你是属于哪一个?”
光景毫不脸红:“我当然是闷头干活那个,家里老大一般是这样的。没听说吗?老大憨、老二奸、老三懒、老四馋!”
翠花想起了大双小双,她的小双啊,从来就懂事又嘴甜的。如果能活着,家里就有两个大学生了!
翠花看着眼前的人,看着翻滚的麦浪,慢慢笑了,眼泪还挂在脸颊上,可嘴角已经翘了起来。
日子还在一天天过着。有些人不在了,可还有这么多人在身边。还有光景,还有兄弟们,还有鑫鑫和小龙小虎,还有这么多关心她的人。
娘总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家里人口兴旺,孩子们都出息,她翠花也不差嘛!
风又吹过,麦浪依旧翻滚,这金色的麦浪里,藏着的不只是过去的时光,还有现在的幸福和以后的好日子 。就像这新麦的甜,会一直甜到心里去。
最后一茬麦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