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一种酷刑。
当陈立冬闭上眼,试图按照李明的指示,回溯那些他拼命想要遗忘的片段时,他感觉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踏入一片冰冷、粘稠的沼泽。每一步都深陷其中,被过往的污秽与罪恶紧紧缠绕,难以呼吸。
首先涌来的,是那个伪造标签仓库的气息。不仅仅是酒气和油墨味,还有……灰尘在昏暗光线下飞舞的颗粒感,热风枪吹出的、带着塑料焦糊味的热风拂过脸颊的触感,以及指尖反复摩擦玻璃瓶身时,那种冰冷而光滑的、令人心悸的质感。刀疤脸那双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如同黑暗中潜伏的兽瞳,在他记忆的角落里幽幽发光。
他断断续续地,用嘶哑微弱的声音描述着。李明坐在床边,像一个耐心的猎手,偶尔会插入一两个精准的问题。
“仓库里除了洋酒,有没有看到其他东西?比如……印刷设备?或者……包装材料上的特殊标记?”
陈立冬皱紧眉头,腹部的伤口在精神集中时隐隐作痛。他努力翻检着那些模糊的画面。“好像……有一些散落在地上的……透明塑料膜,上面有凸起的……花纹?记不清了……阿杰打电话时,好像……提过一个叫‘老K’的人?还是我听错了……”
这些碎片化的、不确定的信息,被一旁的警员快速记录下来。陈立冬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提供的线索如同沉入大海的石子,能否激起涟漪,完全未知。
然而,真正的煎熬,是强迫自己回到昨晚——那个鲜血与火光交织的恐怖夜晚。
当他试图描述那辆黑色越野车凶狠撞来的瞬间,那巨大的撞击声和金属扭曲的噪音仿佛再次在耳边炸响!他身体猛地一颤,监控仪瞬间发出尖锐的警报!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而下。
“冷静!”李明低喝一声,按住了他下意识想要蜷缩的身体,“只是回忆!它们伤不到你!”
护士冲进来,检查情况,调整了输液的流速,注入了一些镇静药物。陈立冬像一条脱水的鱼,大口喘息着,瘫软在病床上,药物的效力让他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但那种濒死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蛇,依旧缠绕在他的神经末梢。
“继续。”李明的声音不容置疑,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陈立冬闭上眼,泪水混合着冷汗滑落。他不得不再次潜入那片血色的记忆。
“……那辆摩托车……靠近的时候……我好像……看到车手……右手腕……有个……深色的……纹身……像……像一条盘着的蛇……”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车子被撞停……的时候……我……我好像听到……远处……有……有别的车……按了一下喇叭……很短促……像……像信号……”
他提供的细节依旧模糊,甚至可能带有想象和恐惧的扭曲。但李明听得很仔细,眼神锐利。
“纹身……喇叭信号……”李明沉吟着,对警员示意,“重点核查有蛇形纹身、尤其是右手腕有此类特征的人员。调取伏击点周边所有监控,寻找在事发时间点有异常鸣笛或停留的车辆。”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陈立冬感到一丝微弱的、荒谬的“价值感”——他这残破躯体和混乱记忆里榨出的点滴信息,似乎真的被赋予了意义。但这意义,是用一名警察的生命和他自己濒死的体验换来的,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
回忆的间隙,是身体无休止的抗议。伤口的疼痛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麻醉药效过后,那种内脏被切割、搅动后的空洞感和牵拉痛,变得愈发清晰。每一次咳嗽,每一次试图挪动身体,甚至每一次深呼吸,都会引发伤口一阵剧烈的痉挛。低烧让他时而清醒,时而恍惚,耳边总是嗡嗡作响。
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靠营养液维持。护士试图给他喂一些水,但他吞咽时喉咙和食道都伴随着灼痛和恶心感,仿佛那晚呕血的记忆刻在了身体里。
在这种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时间失去了意义。白天和黑夜的交替,只是窗外光线明暗的变化。他躺在病床上,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被耗空,变成一具仅能呼吸、承载痛苦的空壳。
偶尔,在药物带来的短暂昏睡中,他会做混乱而恐怖的梦。有时是母亲被陌生人拖走的哭喊,有时是刀疤脸那双阴鸷的眼睛在黑暗中逼近,有时是那名牺牲警察年轻而苍白的面容,无声地注视着他……每一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跳如鼓,需要很久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这间被严密看守的病房里。
这天下午,当他再次从一场关于伏击的噩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时,李明带来了一个消息。
“根据你提供的模糊信息,结合其他线索,我们锁定了一个嫌疑人。”李明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进展意味,“右手腕有蛇形纹身,有暴力犯罪前科,与王猛团伙有过间接关联。目前正在追查他的下落。”
陈立冬怔住了。他没想到,自己那不确定的、碎片化的记忆,竟然真的指向了一个具体的人。那个摩托车手……那个可能开枪的人……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
“另外,”李明看着他,目光深邃,“我们对王猛团伙可能藏匿的几个据点进行了外围侦查。其中一个,与你之前提到的,阿杰电话里模糊说到的‘码头’、‘老仓库’信息有部分吻合。”
进展。确实有进展。但这些进展,是用鲜血和生命铺就的,也意味着双方的对峙正在升级,危险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
陈立冬看着李明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脸庞,突然明白,自己在这盘棋中,或许连过河卒子都算不上。他只是一块被投入水中的、带着血腥味的探路石,用来试探水的深浅和暗流的走向。他的记忆,他的痛苦,甚至他的生命,在更大的目标面前,都可以被量化,被利用。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哀席卷了他。
他重新闭上眼,不再去看李明,也不再试图去思考那些复杂的布局和算计。他只想蜷缩起来,对抗身体内部那无休止的疼痛和外部那无所不在的压力。
记忆的沼泽依旧冰冷粘稠,但他已无力挣扎,只能任由自己一点点下沉。唯一支撑着他的,是脑海中母亲那苍老而脆弱的面容。为了那张脸,他必须在这片污浊的泥沼中,继续挖掘,哪怕挖出的每一块碎片,都沾着他自已和别人的血。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嘶哑地问:
“还有……什么……要我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