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凶猛的胃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又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满身冷汗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陈立冬蜷缩在冰冷的地铺上,像一只被抛上岸的虾,许久都无法动弹。散落在地上的杂乱单据和那本空白的笔记本,在从他视角看去,扭曲变形,像是嘲讽他无能的鬼脸。
身体的剧痛是最直接的警告,但比疼痛更刺骨的,是眼前这无法回避的现实。他喘息着,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狼藉。母亲的咳嗽声从隔壁隐约传来,带着一种生命逐渐流逝的沙哑,一声声,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不能倒下去。至少,现在还不能。
这个念头,带着绝望的韧性,从一片泥泞的黑暗中挣扎着冒出头来。他艰难地伸出手,够到那瓶所剩无几的胃乳,颤抖着拧开,将最后一点粘稠甜腻的液体倒入口中。那熟悉的味道此刻让他有些反胃,但他强迫自己咽了下去,仿佛吞咽下去的不是药,而是继续支撑下去的勇气——哪怕这勇气,需要用罪孽来换取。
休息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积蓄起一点力气,挣扎着坐起身。他先是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散落一地的单据一张张捡起来,按照大小和材质粗略地归拢。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些带着不同笔迹、沾染着些许污渍的纸片时,依然会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仿佛触摸的是脓疮的结痂。
然后,他拿起了那本簇新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笔记本,以及那支掉在地上的、廉价的中性笔。
他翻开笔记本的硬壳封面,空白的横线格子映入眼帘,像一道道等待填充的囚笼栅栏。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知道,一旦落笔,他就将自己与这些肮脏的交易牢牢绑定,他就不再仅仅是参与者,而是记录者、知情者,是这条犯罪链条上更为关键的一环。这墨迹,将是他永远无法洗刷的罪证。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母亲灰败的面容,闪过那空了的药瓶,闪过阿杰那双深不见底、充满掌控欲的眼睛,也闪过自己胃部那持续不断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灼痛。
生存,还是毁灭?这个宏大的命题,在此刻具象为笔下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和代号。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决绝。他不能再犹豫了。法律的审判或许尚远,但贫穷和疾病的审判,却近在咫尺。
笔尖,终于落在了纸上。
第一个日期,第一个模糊的代号,第一笔不算大的金额……他的字迹起初有些歪斜、生涩,带着明显的犹豫和滞重。每写下一个字,都像是在自己的良知上刻下一道伤痕。他感觉自己握笔的手冰冷,手心不断渗出虚汗。
但很快,求生的本能和一种破罐破摔的麻木开始占据上风。他强迫自己专注于“任务”本身,像一台人肉录入机器,不再去思考这些数字背后代表的意义。他仔细辨认着那些潦草的字迹,揣摩着那些隐晦的代号可能指代的酒品,将杂乱的信息分门别类,按照时间顺序,一笔一笔,清晰地誊写到崭新的笔记本上。
“xJ - 30 - 4500”
“黑牌- 15箱 - ???”
“定金- 收 - ”
……
枯燥的数字和代号,逐渐填满了空白的页面。在这个过程中,他感觉自己灵魂中某个部分正在被剥离、封存。道德感带来的刺痛,在重复的机械劳动和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变得迟钝、遥远。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计算着,完成这项工作后,阿杰会给他多少“报酬”,这笔钱能支撑他和母亲多久。
这种将罪恶“工作化”、“数据化”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异化。他不再去感受罪恶,而是开始计算罪恶的成本与收益。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阴沉转为浓黑,又由浓黑透出些许黎明前的灰白。陈立冬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除了偶尔因胃部不适而微微蹙眉,或者因长时间低头而感到脖颈酸胀活动一下之外,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当最后一笔交易记录被清晰地抄录在笔记本上,并仔细核对了日期和金额后,他放下了笔。
一整本厚厚的笔记本,已经被他写满了大半。原本杂乱无章、充满隐患的零散单据,此刻变成了一本条理清晰、记录详实的“账本”。这账本,是阿杰团伙经营活动的核心秘密,也是足以将他们定罪的关键证据之一。而现在,这份证据,由他陈立冬亲手整理、完善。
他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看着自己亲手书写下的这一笔笔罪孽的证明,心中没有完成任务的轻松,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坠入无底深渊的虚无感。
他合上笔记本,那硬壳封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在为他这段更加深入的沉沦,盖上一个确认的印章。
天快亮了,屋子里弥漫着破晓前的寒意和陈旧纸张特有的气味。陈立冬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清脆而绝望。
他将整理好的账本和那些原始单据小心翼翼地放进王猛带来的那个牛皮纸袋里,封好口,放在墙角。然后,他瘫倒在地铺上,连挪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胃里的不适依旧存在,像是一个永不疲倦的监视者。但此刻,他更清晰地感受到的,是灵魂被玷污后那无法驱散的粘稠与沉重。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他曾经厌恶、恐惧的那些黑暗,已经再也无法分割。他用自己的笔,为自己签署了一份通往更深地狱的契约。
墨迹已干,罪证如山。而他,成了这罪证最直接的书写者。窗外,黎明的微光艰难地穿透污浊的玻璃,却无法照亮他内心那片已然凝固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