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柱在家“歇一天”的决定,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这个本就经不起风浪的小家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最先察觉不对劲的是小丫。
天都快亮了,哥哥居然还坐在灶房没动静,这太不寻常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蹭到灶房门口,怯生生地问:“哥…你今天…不去卖蛋啦?”
李铁柱正心神不宁地盯着窗外,闻言回过神,勉强扯出个笑容:“嗯,今天歇歇,蛋还没煮。”
“哦…”小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却明显露出一丝失望。哥哥不去卖蛋,就意味着今天可能没有收入,意味着晚上那顿糊糊可能又会稀得照见人影。
她舔了舔嘴唇,没再说什么,默默蹲到一边去了。
李母端着淘米盆进来,听到这话,手一抖,几粒金贵的米差点洒出来。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儿子,昏黄的眼睛里瞬间爬满了更深的忧虑:“歇一天?柱儿…你…你没啥事吧?是不是…身子又不舒坦了?还是…还是外面…”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份惊恐和怀疑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儿子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一天不出去,这个家就一天没进项,这比什么都让她心慌。
“没事,娘,就是有点累,想歇一天。”李铁柱避开了母亲探究的目光,声音有些发虚。
他没法跟母亲解释黑市的凶险,更没法说那联合罢市的疯狂计划,那只会把她吓出个好歹。
李母盯着他看了半晌,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出来。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自从摔了那跤后,主意就变得又大又倔,问也问不出实话。她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无力,转身去熬粥,背影显得更加佝偻。
家里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李铁柱坐立不安,耳朵时刻竖着,捕捉着院外的任何风吹草动。他既盼着大壮他们能守信,又害怕刀疤刘真的会疯狂到上门报复。
这种诡异的平静,在上午被打破了。
隔壁的张婶,就是最初借酱油给李母的那位,端着一碗择好的野菜过来了,名义上是“串门”,眼睛却不住地往李铁柱身上瞟。
“铁柱他娘,忙着呢?”张婶嗓门不小,带着一种农村妇女特有的、看似闲聊实则打探的劲儿,“咦?铁柱今天没出去啊?可是稀罕事儿!”
李母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孩子说累,歇一天…”
“歇歇也好,年轻人也不能太拼。”张婶说着,话锋却是一转,压低了声音,却恰好能让屋里的李铁柱听见,“…不过啊,铁柱他娘,不是俺说,你们家铁柱最近…是不是在外头惹啥事了?”
李母的心猛地一提:“…他婶子…你…你听谁瞎说啥了?”
“哎哟,可不是瞎说!”张婶像是终于找到了话头,声音又扬起来几分,“俺早上听前院老王家小子从河滩那边回来说的!说今天那‘自由市场’上,好几个平时摆摊的都没去!空了好大一片地儿!专门管那片儿的‘秤杆子’刘爷发了大火,摔东西骂娘呢!说是…说是有人挑头闹事!”
她说着,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里屋:“…还说…没去的里头,就有个卖香蛋的後生…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铁柱他娘,你可得多上点心啊!那地方的人可惹不起!咱平头老百姓,老老实实挣口饭吃就行了,可不敢瞎折腾啊!这要是让人记恨上,堵上门来,可咋整啊!”
她的话像冰锥子,一句句扎在李母心上。李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抖得厉害,连碗都快端不住了。
“…不…不能吧…俺家柱儿就是卖个蛋…”她声音发颤,无力地辩解着。
“俺也就是这么一听,给你提个醒儿!”张婶达到了目的,又假意安慰了两句,放下野菜,扭着腰走了。留下李母一个人僵在原地,浑身发冷。
小丫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吓得小脸发白,跑过来紧紧抱住母亲的腿,仰着头,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娘…哥…哥惹祸了吗?坏人…坏人会来咱家吗?”
李母看着女儿吓坏的样子,心如刀绞。她一把搂住小丫,声音带着哭腔,却强自镇定:“…别怕…小丫别怕…没事…你哥…你哥没惹事…”
但她的安慰苍白无力。村里的闲言碎语就像瘟疫,传播得快,杀伤力更大。她知道,用不了一天,关于她儿子在黑市“挑头闹事、得罪了厉害人物”的风声,就会传遍整个村子。到时候,指指点点的目光,冷嘲热讽的议论,都会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
果然,没过多久,又一个本家的远房亲戚(三叔公)拄着拐杖上门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铁柱呢?让他出来!”三叔公一进门就没好气,拐杖跺得地面咚咚响。
李铁柱从里屋走出来,面无表情:“三叔公,啥事?”
“啥事?!”三叔公气得胡子直抖,指着他鼻子骂,“你个小兔崽子!长本事了啊!敢去黑市那种地方搅风搅雨!还学会挑头闹事了?你是不是嫌命长?!你是不是想把整个老李家都拖下水?!”
他骂得唾沫横飞:“咱们老李家虽然穷,但祖祖辈辈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就没出过你这种不务正业、惹是生非的玩意!你爹要是还在,非得打断你的腿不可!赶紧给俺收手!那黑市不许再去了!听见没!”
李母在一旁,脸色惨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想替儿子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无助地搓着围裙。
李铁柱默默听着,等三叔公骂累了,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三叔公,俺爹要是在,看着俺娘咳得睡不着觉,看着小丫饿得皮包骨头,看着家里欠一屁股债没人帮衬,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俺们饿死。俺没偷没抢,靠自个儿手艺挣口饭吃,俺不觉得丢人。”
“你…你还敢顶嘴!”三叔公气得浑身发抖,“那黑市是啥好地方?那是火坑!你跳进去还得拉上全家?!”
“火坑也得跳!因为只有火坑边上有点吃的!”李铁柱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懑,“您老要是能帮俺家把债还了,能让俺娘吃上药,能让小丫吃饱饭,俺立马收手,天天在家给您磕头都行!您能吗?”
三叔公被噎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最后只能狠狠一跺拐杖:“…好!好!你翅膀硬了!俺管不了你!等你惹出大祸,别来找俺们这些穷亲戚!俺们帮不起!”
说完,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小丫被刚才的争吵吓坏了,小声地抽泣起来。
李母看着儿子那紧绷的、倔强的侧脸,又看看哭泣的女儿,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摇摇欲坠。
最终,她却并没有像三叔公期望的那样,痛哭流涕地逼迫儿子屈服。
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到小丫面前,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擦去女儿的眼泪,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地说:
“…小丫不哭…你哥…你哥是为了这个家…”
“…外面人爱说啥说啥去…咱不听…”
“…娘信你哥…他心里有数…”
她像是在安慰女儿,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她没有再看李铁柱,只是牵起小丫的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屋里。那背影,充满了无尽的忧虑和疲惫,却又透着一股母性特有的、沉默而坚韧的力量。
她选择了相信。 尽管害怕得浑身发抖。 尽管前路一片迷茫。
因为她知道,儿子走上的这条路,或许是这个家目前唯一的活路。除了相信他,支持他,她这个做母亲的,已经别无他法。
李铁柱站在原地,看着母亲和妹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听着屋里传来母亲低低的、安抚妹妹的声音,鼻腔酸涩得厉害。
外面的风言风语,亲戚的指责逼迫,都抵不过母亲这沉默而沉重的信任。
他攥紧了拳头,目光投向院外灰蒙蒙的天空。
罢市,只是第一步。 刀疤刘,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