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冻雨落下来时,槐香村的酒坊早已堆起了小山似的山楂干。新酒坊的蒸馏器“嗡嗡”转着,白汽裹着酒香漫出窗棂,在冻雨里凝成细小的冰晶,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层碎糖。
韩立踩着木梯,往阁楼的储酒架上摆新封的酒坛。坛口的红泥印着哑叔的新章,老槐树的纹路在灯光下清晰可辨。“石头,把今年的出酒账本拿来对对。”她低头喊道,声音被机器声盖得有些闷。
石头抱着账本跑上来,鼻尖冻得通红:“嫂子你看,今年光出口就赚了三千块,比去年翻了一倍!皮埃尔的酒馆回信说,野枣酒在巴黎卖疯了,好多客人专门打听槐香村在哪呢。”
账本上的数字密密麻麻,红笔圈出的“净利润”一栏格外显眼。韩立指尖划过纸面,忽然停在“新设备维护费”那行:“二柱家的小子说管道有点漏,明天让他赶紧修,别耽误了冬酿。”
冬酿是槐香村的老规矩,天越冷,酿出的酒越烈。哑叔蹲在灶膛前,往里面添着硬柴,火光映得他脸上沟壑分明。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些晒干的野山椒,往发酵缸里撒了小把——这是他今年新琢磨的方子,说是能让酒气更足,寒冬里喝着暖身。
一、雪夜的访客
腊八前夜,雪下得紧。酒坊的灯亮到后半夜,韩立和石头正核对发往法国的酒单,忽然听见院门外有响动。哑叔抄起门后的扁担,往门缝里一看,却愣住了,连忙摆手让他们开门。
门外站着个穿军大衣的年轻人,雪花落满了他的帽檐,手里还拎着个帆布包,冻得嘴唇发紫:“请问……这里是槐香村酒坊不?我是县农机站的,周同志让我来送设备图纸。”
石头赶紧把人拉进来,往他手里塞了碗热米酒:“周同志咋不早说?这大雪天的,路上多险。”
年轻人捧着碗酒,呵出一团白气:“周同志说这图纸急,新订的发酵罐下周就到,怕你们接不住。对了,她还让我捎句话,说省里要评‘乡村振兴模范村’,让你们准备点材料,最好能把哑叔的酿酒手艺报上去,说不定能评上个非遗。”
哑叔正在往酒坛上盖印,听见“非遗”两个字,抬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酒坊里忙碌的众人,意思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手艺”。
年轻人笑了:“周同志说了,就得报你牵头,毕竟这野枣选得、酒曲配得,还是你最有讲究。”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图纸,“这是发酵罐的安装图,二柱家的小子懂焊工,让他照着弄,有不懂的就打我办公室电话。”
雪下到后半夜才停,年轻人就在酒坊的长凳上凑合一晚。韩立给他盖了床厚棉被,看见他帆布包露出来的半截奖状,上面写着“农机能手”,忽然觉得,这槐香村的酒能酿到今天,不光靠自己人使劲,总有些像周同志、像这年轻人一样的人,在远处搭把手。
二、新设备与老手艺
发酵罐运来那天,全村人都来看热闹。三米高的不锈钢罐子被吊车吊进新酒坊,阳光下泛着冷光,跟旁边的陶缸摆在一起,倒像个穿西装的后生站在一群老伙计中间。
二柱家的小子带着两个徒弟,照着图纸安装管道,焊花溅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哑叔蹲在旁边看,时不时比划着往管道接口处指——他虽不懂图纸,却知道哪里容易漏酒,那是几十年侍弄陶缸摸出的门道。
“哑叔说得对!”二柱家的小子敲了敲接口,“这里焊得太急,真可能漏,得重新来。”
安装到第七天,发酵罐终于能运转了。哑叔往罐里倒了五十斤新摘的山楂,又撒了把自己配的酒曲,看着山楂在罐里被搅得翻腾,忽然往里面扔了块槐木片——那是从老槐树上掉下来的枯枝,他说“让老槐树也尝尝新家伙的滋味”。
酒师傅站在控制台前,按动按钮调节温度,仪表盘上的指针稳稳指在“28c”:“这玩意就是准,比咱用手摸缸壁靠谱多了。”
可运转没几天,问题就来了——新发酵的酒总带着股生涩味,不如陶缸酿的醇厚。韩立尝了口样品,眉头皱了起来:“少了点烟火气,像没煨透的汤。”
哑叔往陶缸里舀了勺发酵好的酒醅,又往发酵罐里舀了勺,放在一起对比。陶缸的酒醅里沉着些细小的稻壳,那是他按老规矩加的,说是能透气;发酵罐的酒醅却结得板实,像块发僵的面团。
“我知道了!”石头忽然拍手,“陶缸是透气的,发酵时能跟外面的空气打交道,这罐子太严实,闷得慌!”
他们试着在发酵罐上开了个小透气孔,又按哑叔说的,往里面加了把稻壳。三天后再尝,酒里果然多了层温润的甜,跟陶缸酿的只差了三分,却比以前出酒快了一倍。
酒师傅笑着说:“这就叫新家伙学老手艺,得慢慢磨合。”
三、春信与约定
立春那天,邮局送来了巴黎的包裹。皮埃尔寄来一箱红酒,还有张照片——他的酒馆门口挂着“槐香村”的木牌,下面摆着排“桂香篓”,穿旗袍的招待正给客人倒野枣酒。
照片背面写着:“三月樱花盛开时,我带客人来赴约,备好新酒。”
韩立把照片贴在酒坊的墙上,正好在老槐树商标旁边。石头往账本上添了行字:“立春,接巴黎春信,订三月新酒三十坛,备樱花下共饮。”
哑叔开始着手准备待客的酒,他选了二十坛陶缸酿的野枣酒,埋在山楂林里,上面盖着层艾草,说“让地气再养养”。又编了十个新竹篓,每个篓子都编了朵樱花——那是他照着皮埃尔寄来的明信片学的,花瓣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
二婶子们蒸了两笼槐花糕,用新做的包装盒装着,盒子上印着老槐树和新酒坊的图案,是张老师设计的。“让法国客人尝尝咱村的甜,”二婶子说,“不光酒甜,糕也甜。”
雪化时,山楂林冒出了新绿。韩立和哑叔给去年栽的树苗浇水,看见皮埃尔埋下的那个酒坛还在,上面的土被雪水浸得松软。哑叔扒开土看了看,又小心地盖回去,比划着“再等些日子,酒才香”。
远处的新酒坊里,发酵罐“嗡嗡”转着,陶缸里的酒醅在慢慢发酵,竹篓里的新酒泛着琥珀光。韩立望着村口的路,知道用不了多久,那里会开来载着远方客人的车,而槐香村的酒香,会混着樱花的甜,漫出很远。
她摸了摸腰间的储物袋,里面装着今年新酿的第一瓶山楂酒,还有块哑叔刻的木牌,上面是棵发了芽的老槐树。春天已经来了,那些埋在土里的约定,那些正在发酵的日子,都在等着破土而出,像这山楂林的新苗,带着股子劲,往亮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