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姐妹们争相用金线银丝堆砌富贵吉祥时,她独坐窗下,以最朴素的青灰丝线,绣着松针的坚韧与鹤羽的孤高——那不是献给祖母的寿礼,而是递向命运的第一封无声战书。
秋意渐深,将军府内开始为老夫人赵氏的寿辰忙碌起来。各房夫人、小姐们都铆足了劲,暗中较力,准备着寿礼,指望在寿宴上拔得头筹,讨得老夫人欢心。
大房那边,据说重金购得了一尊羊脂白玉的观音像,寓意福寿绵长。二房的夫人李氏,则亲自督促绣娘,赶制一件极其繁复的百鸟朝凤缂丝屏风,务求华丽夺目。就连四房,也寻了一株罕见的红珊瑚树,准备进献。
三房这头,却是冷冷清清。
柳姨娘愁眉不展,对着自己那点寒酸的体己唉声叹气。她连件像样的头面都凑不齐,更别提与各房争奇斗艳的寿礼了。最终,她只能决定,将自己当年陪嫁中最好的一块料子——一匹颜色庄重的暗紫色云锦翻出来,打算为老夫人做一身衣裳,虽不出彩,但也算尽了心意。
“清儿,”柳姨娘看着默默坐在窗边绣花的女儿,叹了口气,“娘的礼是备下了,你的……你可有什么想法?不拘什么,针线也好,字画也罢,总是个心意。”
苏婉清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绣绷。那上面,不再是练习用的简单花样,而是一幅已然勾勒出轮廓的《松鹤延年》图。只是用的丝线颜色极其素雅,以青、灰、白为主,与府中流行的浓艳色彩格格不入。
“娘,”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怯生生的不确定,“女儿想……绣一幅《松鹤延年》给祖母,您看……可使得?”
柳姨娘凑近一看,心中先是一惊。女儿这绣工,何时有了这般大的长进?那松树的枝干虽只绣了部分,却已显遒劲之姿,仙鹤的轮廓也优雅流畅。但这配色……未免太过素净了些。在老夫人寿辰这般喜庆的日子里,未免显得不够吉利,甚至有些晦气。
“清儿,这……这松鹤延年寓意是极好的,只是这颜色……”柳姨娘犹豫着,怕女儿的心意反而惹了老夫人不喜。
苏婉清垂下眼睫,细声解释:“娘,女儿想着,祖母平日里吃斋念佛,不喜太过奢华。松柏经霜犹翠,是坚韧长寿;仙鹤清雅高洁,是祥瑞安康。用素净些的颜色,反而更显古朴庄重,也更符合祖母的心境。若是用那些大红大绿,反倒落了俗套,与各房姐姐们的礼比起来,也……也显得咱们轻狂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抬高了祖母的品味,又点明了自己身份的卑微,不敢与嫡出姐妹们争锋。
柳姨娘听着,觉得颇有道理。是啊,她们三房送不起重礼,若再在颜色上争奇斗艳,只会徒增笑柄。不如反其道而行,以“心意”和“雅致”取胜,即便不能出彩,至少不会出错,或许还能博得老夫人一丝“懂事”的好感。
“还是清儿想得周到。”柳姨娘欣慰地点点头,“那就依你。只是这绣活不小,你身子才刚好些,莫要太劳神了。”
“女儿晓得的。”苏婉清乖巧应下。
接下来的日子,苏婉清便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这幅绣品中。她并非真的多么敬爱那位冷漠的祖母,此举,是她深思熟虑后的一步棋。
前世,她懵懂无知,随便绣了朵牡丹草草了事,在那一堆华贵礼物中,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连点涟漪都未曾激起。这一世,她要让这幅绣品,至少能被人“看见”。
《松鹤延年》,题材稳妥,绝不会出错。
配色朴素,是示弱,是藏拙,符合她庶女的身份,不会引来嫉恨。
但“古朴庄重”的表象下,她倾注了前世作为鬼魂时偷师学来的全部功力。松针的层层叠叠,绣得细密而富有层次,仿佛能感受到风过松林的沙沙声;仙鹤的眼眸,她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点以淡金,竟绣出了一丝罕见的灵动与高渺;背景的远山和流云,虽只以淡青灰线浅浅晕染,却意境悠远。
她绣的,不仅仅是图案,更是一种姿态——一个安分守己、心思灵巧、不争不抢却自有风骨的庶女姿态。她要让祖父、祖母,甚至是府中那些精明的人,在众多炫目的礼物中,偶然瞥见这幅绣品时,能留下一个模糊的、不同于其他孙女的印象。
这印象无需多深刻,只要存在,便是一颗种子。
她日夜赶工,指尖被针扎破了无数次,渗出的血珠染红了细白的丝线,她便悄悄换掉,不留痕迹。云翠在一旁默默陪着,偶尔为她添灯油,眼中满是敬佩。小姐绣得真好,比绣房的娘子们绣得还有味道。
寿辰前一日,绣品终于完成了。
苏婉清将它仔细熨烫平整,装裱在一个朴素的木框里。没有镶嵌宝石,没有描金绘银,只有一幅素雅的绣画,静静散发着丝线特有的柔和光泽。
柳姨娘看着成品,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从未想过,女儿竟能绣出如此……如此有神韵的作品!那松,那鹤,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布帛中走出来一般。
“好……真好!”她激动地拉着女儿的手,“清儿,娘竟不知你还有这等天赋!”
苏婉清羞涩地低下头:“娘过奖了,女儿只是……只是想着祖母,便绣得用心了些。”
寿辰当日,三房的这份礼物,果然在一众珠光宝气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引人注目。当它被呈上去时,老夫人赵氏的目光在那素雅的画面上停留了数息,难得地开口问了一句:“这是……三丫头绣的?”
便是这一问,让垂首站在角落的苏婉清,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她知道,她递出的这封无声战书,已然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