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萓握着笔的手顿了顿。
田烈属他知道,是他家小姬庄后面的庄上人,并且同一个生产队人。
对于田烈属的为人处事整个姬家集无人不知无家晓
她的丈夫田聚选是抗美援朝打鬼子牺牲的。
听说死的时候肠子都流出来了,还往前冲了三步,像棵被拦腰斩断却不肯倒下的白杨树。
她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大的十二岁,小的才两岁。
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苦得能涩掉舌头,可从没听过她抱怨一句,脊梁骨总挺得笔直,像根没弯过的扁担。
她男人是英雄。
姬家萓低声说,笔尖在纸上写下田烈属三个字。
那字写得格外重,笔尖都快戳破纸了,墨汁透过纸背,在桌面上洇出个深色的印记,像滴凝固的血。
可不是嘛!于干事蹲在地上,卷了根烟,烟丝是自己种的,黄不拉几的,裹在粗糙的烟纸里,像根没包好的炸药。
他点着烟,猛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脸都红了。
她那两个小的,田慧法、田慧华,按说政府可以不给他们补贴的。可政府考虑再三还是给了,这在全县都是独一份!
就因为她男人是英雄,大家都敬着她,护着她——这就是人心,比啥政策都管用!
像冬天里的棉袄,看着普通,穿在身上是真暖和!
姬家萓没说话,低头写起来。
他写田烈属怎么天不亮就去河汊里捞螺蛳,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像裹了层冰。
可她的手在冷水里泡着,一点不觉得凉,捞出的螺蛳堆在竹篮里,像堆青黑色的珍珠。
他写她把螺蛳肉挑出来给孩子吃,壳砸碎了拌野菜,那野菜带着苦味,可她总能笑着说比观音土好吃。
他写她把部队发的抚恤金换成粗粮,分给队里最困难的五户人家,自己家里却顿顿喝稀粥,粥稀得能照见人影。
他写她在托儿所里哄孩子,哼的歌谣是她男人当年最爱唱的《东方红》。
调子有点跑,可孩子们听得安安稳稳,像躺在温暖的棉花堆里。
写着写着,他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不是田烈属,是他二哥家萍。
家萍当年也是扛过枪的,枪杆子比他还高,打起仗来眼睛都不眨。
后来被说成历史不清,像块破布似的被扔回了家。
现在在湖里打鱼,见了谁都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一样是扛过枪的,怎么命运差这么多?他心里像塞了团乱麻,越理越乱,最后缠成个死结,勒得他心口发疼。
材料写完时,日头已经偏西了,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像块烧红的铁,慢慢往西边的山坳里沉。
姬家萓往家走,路过公社的代销点,里面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像块融化的金子,在地上铺了片暖融融的光。
他停下脚,望着那灯光,想起南京城里的路灯。
亮得能照见地上的蚂蚁,那时候他穿着军装,走在灯影里,影子都带着风,像只展翅的鹰。
姬先生,进来喝口水不?
代销点的李师傅探出头,手里拿着个算盘,噼里啪啦打得正响,声音脆得像撒豆子。
姬家萓摇摇头,刚要走,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
是田烈属的声音,很高,带着股急劲,像根被拉得紧绷的弦:
李师傅,再给俺来两斤玉米面,钱不够俺先欠着,等队里分了口粮就还!
俺家小的快饿晕了,眼睛都直了......
不是钱的事,是没货了!
李师傅的声音透着无奈,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最后两斤刚被东头的张老五买走了,他娘快不行了,等着熬糊糊呢!
姬家萓推门进去,田烈属正站在柜台前,背对着他,脊梁骨挺得笔直,像根没弯过的扁担,哪怕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也透着股不肯折的劲儿。
她的褂子肘部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灰白的棉絮,像老棉絮里露出的星星,稀疏却亮。
听见动静,她转过身,脸上沾着泥,额头上全是汗,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落在宣纸上的墨滴。
姬先生。她愣了一下,赶紧用袖子擦脸,那袖子黑得发亮,擦过之后,脸上更花了,像幅没画好的水墨画,浓一块淡一块。
我这儿有。姬家萓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他今天帮人写信挣的两斤粮票,布包用细麻绳捆着,系了个结实的结。你先拿去。
田烈属往后退了一步,像被烫着了似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那可不行!您家里也不容易,听说您还接济着湖里的逃荒户,自个儿都省着吃......
拿着。
姬家萓把布包塞到她手里,布包很轻,却像块烙铁,烫得她手心发麻。
给孩子吃。孩子是根,不能饿着。根壮了,将来才能长成大树。
田烈属捏着布包,手指关节都发白了,眼圈一下子红了,像熟透的樱桃,亮闪闪的。
姬先生,您这份情,俺记着......
她的声音有点抖,像风中的树叶。
将来孩子长大了,俺一定让他们好好谢您。
记啥?
姬家萓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苦,像喝了口没放糖的凉茶。
都是在河西待着的人,互相帮衬着,才能往河东走。
河东的日子,总是亮堂些。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星星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在天上眨着眼睛。
院门口蹲着个黑影,吓了他一跳。
仔细一看,是二哥家萍,手里提着个鱼篓,篓子里有两条小鲫鱼,小得像手指头,尾巴还在微微摆动。
给你。家萍把鱼篓往地上一放,声音闷得像从地底钻出来的。
今天下网逮的,熬汤给你补补。
姬家萓看着他,二哥比他大六岁,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像落了层霜,背也驼了,像棵被风刮歪的树。
当年家萍是村里第一个入党的,戴着红花去区里开会的样子,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像昨天发生的事——
那时候的二哥,腰杆挺得笔直,像根刚栽的电线杆,说话声音洪亮,能惊飞树上的鸟。
二哥,
姬家萓想说点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像吞了口扎嗓子的鱼刺,
屋里坐,我烧点水。
不了。
家萍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的。
湖里风大,我得早点回去看网。
夜里有偷鱼的,网被割了,一家子就得喝西北风。
姬家萓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那背影佝偻着,像片被风吹走的落叶,慢慢融进了漆黑的夜里。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慌。
他想起当年为了二哥的事,他写了十二封信给部队,每封信都像块石头,投进水里连个响都没有,反而把自己也拖下了水。
要是当初不写那些信,他是不是还在南京?是不是还能穿着军装,做他的记者?
可要是真那样,母亲会不会真的寻了短见?他不敢想,一想心里就像被刀割似的。
他进了屋,点亮油灯,灯芯响了两声,像放了个小鞭炮。
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又高又瘦,像个孤魂。
他从床底下摸出个木匣子,匣子是他用部队发的津贴买的,红松木的,上面刻着朵梅花,现在梅花的颜色已经淡了,像褪了色的记忆。
里面放着他的记者证,红皮的,封面上的烫金字已经磨掉了,露出暗红的底色,像凝固的血。
他摩挲着那本证,指腹划过上面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眼神亮得像星星——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像条河,一直往前奔,奔到最宽阔的地方,跟千万条河汇在一起,掀起滔天的浪。
可现在,他成了河湾里的水,打转,停滞,看着别人往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