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兰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本簇新红皮本子粗砺的封面。
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微带颗粒感的触感,那是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分量,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万千目光和滚烫的心跳。
不远处的姬家祠堂里,姬家萍那根磨得发亮的拐杖正“笃!笃!笃!”地敲击着地面,声音短促、有力,如同古代战阵擂响的催征战鼓,每一下都震得人心头发颤。
祠堂外,刚刚集结起来的纤夫们,正发出低沉而雄浑的号子声,那凝聚着力量与决心的声浪,一波波撞击着空气,连南三河平静的水面都被震得漾开了细密的涟漪。
虞玉兰弯腰,从自家新翻的地里抓起一把泥土。
湿润的土坷垃在她指间簌簌散落,带着河滩特有的腥气,裹挟着草籽破壳而出的隐秘生机,竟隐隐蒸腾出一种奇异的清香——像极了家蔚坟头那丛在无人照料下、却倔强生长得青油油的野麦子。
这泥土,浸透了祖祖辈辈的血泪与屈辱,如今终于挣脱了千百年的沉重枷锁,在初升的朝阳下,自由地、畅快地呼吸着。
南三河的晨雾尚未散尽,如同大地慵懒呵出的最后一口寒气,丝丝缕缕,缠绵地缠绕着河岸枯黄的芦苇和光秃秃的杨树枝桠,给初春的清晨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天边刚透出些蟹壳青的微光,虞玉兰已带着小女儿姬忠云在自家院前的菜畦里忙碌起来。
六岁的姬忠云踮着脚尖,努力伸长了小胳膊,去够篱笆高处饱满鼓胀的豆荚。
辫梢上凝结的细小露珠,随着她用力踮脚的动作,倏地滚落下来,在微茫的晨光里碎成几粒晶亮的水痕,瞬间消失在泥土中。
“娘,这个好大!”她兴奋地举起手中一根沉甸甸、翠绿欲滴的豆角,小脸蛋被清晨的寒气冻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却满是收获带来的、纯粹的雀跃。
不远处,十四岁的姬忠楜正挥动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锄头,翻整着屋后一块新划入的边角地。
少年单薄的身板在经年的劳作中悄然抽条、挺拔,像一株迎着风雨迅速拔节的青竹。
新长的个头使得旧裤管明显地短了一截,粗布裤脚高高挽到膝盖上方,露出的小腿筋肉虬结,线条初显力量,上面沾满了湿润的、深褐色的新泥。
他挥锄的姿势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狠劲,锄头高高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然后稳稳落下,“噗”地一声闷响,泥土应声翻开,露出下面肥沃的、深油油的褐色土层,散发出大地深处沉睡了一冬的、浓郁的生命气息。
“娘,李同志来了!”姬忠楜停下动作,直起腰身,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目光投向村口那条蜿蜒在薄雾中的小路。
氤氲的雾气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带着深深折痕的黄绿色军装的身影,正踏着草叶上晶莹的露水,大步流星地走来。
军鞋上的绑带系得一丝不苟,紧贴着结实的小腿。
斜挎在肩上的帆布挎包,随着她稳健的步伐轻轻晃动。
当一缕初升的阳光穿透薄雾,恰好落在包口时,隐约闪过一点钢笔金属笔夹的冷光——是工作队那位干练利落的李思源同志。
虞玉兰将最后一把刚摘下的、带着晨露清香的豆角轻轻放进脚边的竹篮里,粗糙的指腹下意识地蹭过豆荚表皮细密的绒毛。
这双手,刚从肺痨的鬼门关挣脱出来时,连一根轻飘飘的筷子都拿不稳,抖得如同风中枯叶。
如今,重新握紧锄头柄,虎口的老茧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变得坚硬如铁,不仅能稳稳刨开冻了一冬的半尺硬土,还能为儿女们撑起一方小小的、却安稳的天空。
恍惚间,袖口似乎还残留着链霉素那苦涩呛人、深入骨髓的药味。
那位戴着厚厚眼镜、说话总是温和耐心的李军医临走时的话语,又一次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大嫂,这药能断根,就像咱共产党,能让世世代代被压弯了的穷苦腰杆,真正挺直了!挺起来做人!”
李思源在田埂尽头站定,将肩上的帆布包轻轻放在脚边沾着露珠、湿漉漉的草叶上。
“玉兰同志,”她的声音清晰有力,穿透清晨的宁静,带着工作特有的干脆,“工作队开了几次碰头会,反复讨论、慎重考虑过了,一致认为,想请你出山,担任咱们河西支前委员会的副主任。”
她目光坦诚地看着虞玉兰,“你对地方情况最熟悉,在乡亲们中间有威望,更有胆有识,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虞玉兰捏着豆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颗饱满滚圆的豆子,从因成熟而微微裂开的荚缝里滚落出来,“嗒”的一声轻响,掉进竹篮深处。
这细微的声响,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
眼前蓦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也是这样一个清冷的早晨,天色灰蒙蒙的尚未亮透,寒风刺骨。
她抱着饿得只剩一口气、连哭声都微弱如小猫的幼子忠楜,跪在河东田家那高得吓人、冰冷坚硬的青石门槛外。
膝盖下的石板寒气透骨,像无数根冰针扎进皮肉。
她一遍遍将额头重重地磕在粗粝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苦苦哀求着门缝里那张油光满面的管家脸:“行行好!求求您……赏一口米汤……给孩子吊吊命……”门里飘出肉粥浓郁诱人的香气,管家那张肥腻的脸探出来,带着极度的不耐烦,像驱赶一只惹人厌的苍蝇般挥着手,鄙夷地呵斥:“滚远点!
大清早的嚎丧!晦气!”那一刻,连田家看门狗碗里飘着的油花和肉渣,都比她母子俩体面百倍、千倍……
她猛地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双手用力搓了搓,仿佛要将那些黏腻不堪的过往彻底搓掉。
然后,她重新紧紧抓住锄头那磨得光滑的木柄,腰身一沉,手臂发力,一锄头狠狠刨进眼前温润、散发着新生气息的土地里!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把那些深埋心底、不堪回首的记忆彻底翻埋、碾碎、深埋进十八层地狱:“李同志,我不是那块料。”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忠楜要种地,忠兰要上学认字,忠云年纪小,夜里离了我,睡不踏实。”
泥土被翻开的清新腥甜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大地的体温,这实实在在的触感,是她此刻最坚实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