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掩映着华灯的倒影之上,较高处的天空中朔风呼啸。
一道人影伫立在高楼的边缘,凝视着这无边夜色。片刻之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只见有一只脚迈入了黑夜里,接着是整道人影轰然直坠!
对面大厦办公楼层中虽然夜深还在加班的白领女子刚刚弄完一个表格,瞥眼间恰巧目睹了这惊悚一刻,不由瞪大了杏眼,急匆匆跑到落地窗前,整个人紧贴在玻璃上,死死地盯着那道不断下坠的人影。
“我的天……这是有人跳楼了!?”
苏燃是一个自认为自己非常了解自己的人。但是今天,从脚尖到头颅,从骨骼内脏到每一根肌腱,从外表一直到内心,所有的认知都像地震下的楼房一样动摇了起来。
他发现,在某些时刻某种情绪居然能够如同石油渗出地表一样。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此时他的四肢都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他的瞳孔收缩,大脑微微发抖。恐惧的情绪时隔十年来再一次攫住了他的神经。
不过这些想法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此刻他正处于人生中最重要的情境之中。
头朝上,脚冲下,直立着以10米每秒的加速度从一百多米的高空往下坠。整个人一刻不停地地接收着奔涌的气流在体表冲刷,皮肤上的毛孔好似在闪转腾挪,借此提供着一点微不足道的缓冲力量。
他感到下肢不是那么得受控,小腿里的血液好像提前承受着失重一样,开始在血管里倒灌。原本提前准备好的乌鸦折刀,变得弯折幅度有点过大,像是要冲地面滑跪下去一样。
过往的一幕幕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中闪回,此时的时间仿佛放得很慢,又仿佛过得比平时还快。人快死的时候会在一瞬间回忆起自己的整个人生。
“所以,我这是……要死了么?”苏燃的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见的苦笑。
可是在对面楼层目睹这一切发生的白领眼中,事情却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一般人跳楼的时候,往往是以跳水的姿势跃入空中,这都是因为此时的人心如死灰,只求速死。这样会导致跳楼的人大多是头冲下,脚冲上。大头着地的死法虽然难看恶心,但绝对干脆利落,不受痛苦折磨。
这也就是有的人跳楼以后会随机带走一个楼下路人,并且是以头碰头的惨烈事故收场的原因。
反过来讲,脚朝下的跳楼姿势虽然能给轻生者带来一些体面,但是无疑此种方式所附赠的痛苦会远远超过前者,甚至导致轻生者最后求死不能。
白领不禁默默在心中为此人哀叹,这世道多的是受到挤压而失去生活勇气的懦夫,却少有将死之际还在为陌生人考虑的善良之人。多么伪善的世道,活着的都是披着人皮的恶兽,真正拥有人心的人却于今天又要减少一个。
黑色的夜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淌,许多千年都不曾变易的事物,在夜幕下舒展开庞大的身躯,展现出扭曲独特的面貌。京畿城区通宵达旦的霓虹华灯,也在某种角度下幻作通红腥臭的巨大独眼,一吞一吐地吮吸着人烟。
城市里的众人步履沉重,面容枯槁,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刚才已经做过的动作。一切动与静的事物之上,都升腾起虚幻的物质,在看似平常的场景中,开始摇曳起层层叠叠的幻觉。
那丛生的幻相之中,是无穷深与暗之处渗透过来的无数阴影。这无名阴影形体无定,却又好似亘古存在一般,矗立在城市光景之上。
打眼看去至高至大,似乎蛰伏的巨兽一般盘踞在万事万物上空,仔细分辨却又狭小细长,无法用感官去捕捉到一丝一缕的真实。
这时许多不可测度的呢喃与嘶吼,不知何时响彻了这里的每一寸角落,交集着痛苦、哀愁、挣扎与宿怨的靡靡之音,贯穿过时间与空间的各个维度,交织成人们心底回想的一曲礼唱赞歌。
凛冽的罡风在耳边呼呼掠过,苏燃感到自己的全身血液都在呼呼地逆流,呼呼地呲出大片寒气。自己的整个身体仿佛都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一般!如果说鸟无翅不可飞,那他现在就是一只没有翅膀却在飞行的鸟!苏燃勉力睁开眼皮,冷风瞬间将眼球吹拂得血丝密布。
在对面那个看到这一切的白领女子眼里,这个跳楼的人缓慢但坚决地扬起了双臂,上头肌肉坟起,好像鸟类的翅膀一样用力地张开在两侧。
如果她能够有一架航拍器,且航拍器恰好停在那个高度的位置的话,就可以看见苏燃的脸上的表情,不是如其他跳楼者一样或决绝或惨然,而是狰狞至极。而且更仔细地观察的话,他是在用力地呼气,就像是要对抗天地一样地把身体里的空气从里向外排泄!
如果说这个世界是线性的,随着不间断的时间奔流向前推进,那作为世界和历史的具体承担者,每个独立的个体就是活在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个瞬间中。
死亡,千古以来曾令多少人杰感到畏惧?但是人们在畏惧些什么,是道路中断、进无可进的前途,还是碌碌无为、乏善可陈的生活本身;是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从前的宏愿,还是遗憾自己错过了许多精彩瞬间。
说穿了,人们怕死并不是害怕无知无觉的死亡本身,而是害怕在死亡面前自己的整个人生显得那么的渺小。
通俗来讲,不是怕死,而是怕生。
所以,能够死得其所,在追求自己道路的脚步上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辉,这样的人也可以豪迈地说一句此生无憾吧!
苏燃此刻目眦欲裂,脖子上青筋站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屈曲的小腿缓缓打开到一个最适合受力的角度,整个人如同一只大鸟一般俯冲向自己越来越清晰的极限!
一百米,九十米,七十米,四十米……
危机警报疯狂地在他心里回响,肾上腺素疯狂飙升。即使早已将整个过程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在实际发生的时候,这种生死危险还是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想象。
苏燃努力地把每一个环节都做到极致,可即使如此他还是隐约感觉到,自己在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就会骨断筋折和迈向死亡。
在下坠到最后三十米的高度时,苏燃感觉自己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不管是自己对面的玻璃幕墙,还是下方的白色交通标线,全都尽收眼底。此刻如果他还能扯动自己的嘴角,那一定会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嘲笑一下自己丑陋的行为。
随即,随着整个视角的剧烈震动,苏燃的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耳边似乎传来了一声惊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