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墨水瓶,在雪岛四周晕染出深浅不一的灰紫色。女娃枯瘦的手指勾住夏宕的掌心,八十岁的老教师指甲缝里还嵌着当年坠机时的冰渣子。她望着海面忽然顿住脚步,凉鞋陷进黑色泥沙里——那片泛着油光的潮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礁石,发出的腐蚀声,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咬碳酸钙。
老夏,你看那颜色...女娃的声音像被海风揉皱的纸,浑浊的瞳孔里映着远处翻涌的浪头。那些本该是蔚蓝色的潮水此刻呈现出沥青般的墨绿,浪尖上漂浮着絮状物质,在闪电劈过时显现出金属光泽。夏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突然感觉后颈的老年斑一阵发紧——二十五年前他在搜救直升机上看到的海面,正是这样的颜色,像某种活物的皮肤在呼吸。
雪岛熊庞大的身躯突然横在两人身前,喉咙里滚出闷雷般的低吼。这只已经步入老年的熊科动物毛发不再雪白,脊背处有道深可见骨的旧伤,那是三年前为保护花熊被鲨鱼咬的。它举起前掌拍向地面,震得岸边的雪莲花簌簌掉落紫色花瓣,却在接触潮水的瞬间猛地收回爪子——掌垫上的绒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碳化。
嗷呜!岛花的惊呼从远处传来。十二岁的小姑娘踩着自制的滑雪板从雪坡滑下,马尾辫上的贝壳发饰在闪电中闪着微光。她怀里抱着的花熊差点摔出去,手里的诗集哗啦啦翻页:外祖母!潮水会说话!七岁的男孩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我听见它们在念...念熵增定律!
女娃心口一紧,这个她教给雪花的物理概念,怎么会从潮汐里传来?她弯腰捡起一块被腐蚀的礁石,指腹蹭过蜂窝状的孔洞,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二十五年前飞机失事前,驾驶舱里突然弥漫的焦糊味,混合着某种不属于地球的冷香。
花熊,把你诗集里关于紫色闪电的那页给我。夏宕的声音突然发颤,他松开妻子的手去摸老花镜,金属镜腿在掌心留下两道红印。老人看着外孙递来的羊皮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突然渗出水渍,在紫电裂空处,深海巨眼开这句旁边,晕染出类似章鱼触手的纹路。
海螺村的方向传来木杖敲击石板的声音。拄着鲸骨拐杖的占卜师颤巍巍走来,他脖颈处的海妖图腾在闪电下泛着幽蓝荧光——那是用女儿的脐带血纹的,女娃记得清楚,三十年前她曾用蒲公英汁为那个难产的女人退烧。
潮水吞了三只海豹。占卜师的左眼蒙着眼罩,右眼里倒映着扭曲的时空裂缝,它们的皮毛融化时,露出了齿轮和发条。他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海面,那些漩涡状的裂口正在喷吐灰雾,雾气里隐约有金属摩擦的尖啸声,像无数把剪刀同时剪碎玻璃。
岛花突然指着远处惊叫。女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三只体型堪比鲸鱼的生物破雾而出。它们的上半身是覆满鳞片的章鱼形态,八只触须末端却长着精密的齿轮结构,转动时溅起的紫色黏液落在礁石上,瞬间腾起绿色烟雾。其中一只触须卷着半截渔船残骸,女娃看见船头挂着的救生圈——和当年雪花漂来时的那个一模一样。
妈妈!雪花的呼喊从悬崖上传来。二十五岁的姑娘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连滚带爬冲下来,发辫里的冰棱子碎了一地。她怀里的婴儿突然不哭了,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海面,小拳头攥紧又松开,掌心竟映出淡紫色的光斑。女娃心口突突直跳,这光斑和雪花出生那天,她在救生袋里发现的神秘晶体一模一样。
夏宕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从中山装内袋摸出个铁皮药盒,却被岛花抢先一步打掉——盒盖打开的瞬间,众人看见里面躺着枚紫色晶体,正是二十年前女娃从雪岛深处捡回的漂亮石头。
这东西在发热!花熊扑过去按住药盒,诗集自动翻开到最新页,钢笔字在闪电下渗出荧光:当机械触须卷走最后一只信天翁,教室的粉笔灰将凝结成墓碑。男孩突然浑身发抖,他看见每个大人的影子都在拉长,变成齿轮与触须组成的怪物,而外祖母的影子里,竟藏着一架正在坠落的飞机。
雪岛熊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它转身用后背顶住家人,熊掌拍向地面震出环形冰墙,却在潮水漫过墙顶的瞬间,发出痛苦的呜咽。女娃这才发现,那些墨绿色的液体正在溶解熊毛,露出下面新长出的银色鳞片——和二十年前她救过的那只受伤小熊,截然不同的鳞片。
它们来了。占卜师的拐杖断裂成两截,露出里面藏着的星图罗盘,用孩子的眼睛看,用诗人的血写,用熊的骨血封...话音未落,最近的时空裂缝突然扩大十倍,机械章鱼群喷吐着黏液冲来,第一只触须已经卷住了雪花的脚踝。
女娃本能地扑过去,却被夏宕死死拉住。她看见丈夫颤抖着指向自己的左手——那枚珍珠项链正在发烫,珍珠表面浮现出从未见过的符文。二十五年前分别时的叮嘱突然在耳边炸响:遇到怪事就摸珍珠,这是我在南海渔村买的避邪珠。
项链突然绷直如弓弦,珍珠地炸开,飞出七颗豌豆大小的光点。光点在空中连成北斗形状,照得机械章鱼的齿轮影子节节败退。女娃趁机拽出雪花,却在触碰到女儿腰间挂件时猛地缩回手——那是哈洛克送的海豚吊坠,此刻正在渗出黑色液体,在雪地上画出扭曲的星图。
外祖母小心!岛花的 shout划破夜空。十二岁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爬上了雪岛熊的肩膀,手里挥着用鲸骨磨制的匕首。寒光闪过,一条触须应声落地,却在接触潮水的瞬间分裂成三只更小的机械章鱼,眼睛里闪烁着和女娃记忆里相同的紫色幽光。
花熊突然举起诗集挡在身前。羊皮纸无风自动,最新那页的诗句潮声似鬼语突然凸起成三维文字,像无数把小刀旋转着切割空气。最近的机械章鱼发出刺耳的尖啸,触须上的齿轮开始逆向转动,整个躯体竟如黄油般融化成紫色浆液。
有用!夏宕激动得假牙都快掉出来,花熊,念那首...那首写极光的!
可是外祖父,那首是情诗...男孩的耳朵尖红得要滴血,却在看见母亲被触须缠住的瞬间挺直脊梁。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瞳孔里有银河般的流光:君似极光越千年,我如星子坠雪原...
奇迹发生了。每个字脱离纸面时都变成冰晶,在闪电中折射出七彩光芒。机械章鱼群的动作突然变慢,它们触须上的齿轮开始结冰,紫色黏液凝固成水晶般的棱柱状。女娃趁机从腰间摸出鹿皮袋,里面装着她自制的驱虫粉——晒干的雪莲花蕊混合火山灰。粉末扬起的瞬间,最近的时空裂缝发出玻璃破碎的尖啸,灰雾里渗出带着体温的热风。
妈妈,看!雪花突然指向海面。不知何时退潮的沙滩上,露出半埋的金属残骸。那是某种章鱼形状的机械造物,胸腔处嵌着枚正在跳动的紫色晶体,而它的里,倒映着女娃坠机那天的场景:年轻的自己在救生筏上漂流,怀里抱着啼哭的婴儿,而远处的天空,正裂开同样的紫色闪电。
夏宕的药盒突然悬浮升空。紫色晶体挣脱束缚,飞向机械章鱼群的中心。女娃这才看清,每只章鱼的触须末端都有相同的纹路——和她藏在雪洞深处的神秘石板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它们不是外敌。占卜师突然笑起来,缺了门牙的嘴漏风,是咱们身体里的...癌细胞。老人咳出黑血,右眼里的时空裂缝突然扩大,露出另一端的景象:无数个自己在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有的在刻石板,有的在喂婴儿,有的在和机械章鱼搏斗,而每个她的左手无名指上,都戴着同一枚珍珠项链。
雪岛熊的怒吼突然变成呜咽。女娃惊恐地看见,它的皮毛正在剥落,露出下面金属与血肉混合的躯体。二十年前那道鲨鱼咬的伤口不知何时愈合,取而代之的是精密的齿轮结构,而心脏位置,赫然嵌着与机械章鱼相同的紫色晶体。
嗷...妈...雪岛熊的喉咙里挤出模糊的音节,它庞大的身躯开始颤抖,齿轮转动的声音从体内传出。雪花尖叫着扑过去,却被夏宕死死抱住——老人看见,女婿的眼睛里闪过数据流般的蓝光,而女儿腰间的海豚吊坠,不知何时变成了紫色晶体的形状。
花熊的诗声突然卡住。最后一个字悬在半空,像被冻住的蝴蝶。女娃顺着外孙的目光望去,只见自己的手掌正在透明化,皮肤下浮现出复杂的线路,那些纹路和机械章鱼的触须、神秘石板的刻痕、雪岛熊体内的齿轮,完全重合。
时空裂缝中传出机械合成的童声,带着电子音特有的卡顿:检测到...宿主...启动...归位程序...话音未落,所有机械章鱼同时转向女娃,触须末端的齿轮开始共振,发出蜂鸣般的高频声响。她感到后颈一阵刺痛,那里有块从未注意过的胎记,此刻正在发烫,形状竟与紫色晶体完全吻合。
夏宕突然扯开自己的衬衫。老人布满老年斑的胸口,赫然有一道愈合的伤疤,形状如同章鱼触须。他颤抖着指向女娃:二十五年前...我在南海渔村...他们说要救你,必须...
话音被紫色闪电劈碎。女娃最后看见的,是雪花怀里的婴儿突然露出诡异的微笑,小手掌按在母亲胸口,那里有枚正在浮现的紫色晶体。而远处的时空裂缝里,更多机械章鱼正在涌出,它们触须上的齿轮组成同一个图案——二十五年前那架失事航班的黑匣子编号。
潮水漫过脚踝时,女娃终于想起。她根本不是坠机的幸存者。她是那个在黑匣子里醒来的,带着章鱼触须记忆的,人类与机械的融合体。而雪岛,从来不是流放之地。
是孵化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