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赤崁楼上,望着眼前欣欣向荣的台湾,以及身边已然成长为栋梁之才的弘基,朱慈兴的心中充满了某种程度的慰藉。他虽未能挽大明于既倒,亦未能助大顺转危为安,但在这海外孤岛上,他播撒的种子正在生根发芽,保存着文明的火种,践行着“民心即天下”的理念。
然而,就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或许是连日操劳,或许是心绪激荡,朱慈兴伏案小憩时,意识竟再次陷入了一片混沌。
恍惚间,他仿佛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混合着泥土与陈旧木料的气息。眼前的景象不再是台湾的官署书房,而是……那座幽深、冰冷、熟悉的福王墓室!青铜棺椁静静横亘,壁上的灯盏跳动着幽暗的火光,一切都与他最初穿越时的景象别无二致。
他猛地“醒”来,环顾四周,巨大的茫然和错位感包裹了他。台湾的经历,河南的奔波,大顺的兴亡,李弘基的成长……难道那漫长而真实的十数年,都只是这墓室中短暂一瞬的南柯一梦?
不,那些经历太过真切,那些人物的音容笑貌,那些土地的触感,那些成功的喜悦与失败的痛楚,都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绝非梦境所能赋予。
就在他心神激荡,试图理清这诡异的时空交错时,墓室中似乎有无形的意念在流淌,与他脑海中关于明末历史的记忆产生了共鸣。他“看到”了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的悲凉,“看到”了南京弘光朝廷的醉生梦死,“看到”了各地藩王仓促建立的流亡政权如同风中残烛,迅速被清军的铁蹄或内部的倾轧所扑灭。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西南边陲。他“看到”了永历帝朱由榔,这位大明最后的象征,在颠沛流离中逃入缅甸,寻求庇护。起初,缅甸国王莽达喇尚且以礼相待,提供些许供给。然而,随着清朝平西王吴三桂大军压境,施加巨大压力,缅甸王室的态度发生了剧变。
景象变得清晰而残酷:莽白(莽达喇之弟)发动政变,弑兄自立。随后,在顺治十八年(1661年),莽白诱骗永历帝身边的文武官员及眷属前往者梗(今缅甸实皆省杰沙)的咒水之畔参加盟誓,实则设下埋伏,将沐天波等数十名忠心耿耿的文武重臣尽数屠杀,史称“咒水之难”。
永历帝就此彻底沦为囚徒,形同俎上鱼肉。最终,在吴三桂的逼迫下,缅甸国王莽白卑躬屈膝,将大明最后的皇帝及其眷属献出……次年,永历帝被吴三桂弑于昆明。
这段已知的历史,此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情感冲击力,席卷了朱慈兴的灵魂。他不再是作为一个后世的阅读者,而是作为大明宗室的一员,作为曾亲身经历末世悲歌的朱慈兴,感受到了锥心之痛与滔天之怒!
背信弃义!
卖主求荣!
缅甸国王莽白,为了向新主子邀功,不惜践踏最基本的邦交道义,弑杀投奔自己的落难君主,其行径,堪称卑劣无耻之极!
一股炽烈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几乎要冲破这具灵体(或者说意识)的束缚。复兴大明?他脑海中浮现出河南百姓面对大顺分地时的期盼,面对农业新政时的欣喜,以及面对明朝旧吏乡绅盘剥时的麻木。他想起李自成的失败,根本原因仍是失去了迅速凝聚的民心。
“民心……已失。”朱慈兴在空寂的墓室中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无尽的沧桑和明悟,“大明积弊已深,沉疴难起,非一人之力可挽天倾。气数已尽,强求不过是徒增杀戮,苦害苍生。”
他对那个曾经执着追求的“复兴明朝”的执念,在这一刻彻底释然了。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旧的王朝因失去民心而崩塌,新的秩序在血与火中艰难孕育。他朱慈兴,一个意外的穿越者,所能做且应该做的,并非逆流而上,去复活一个已经失去生命力的躯壳。
但是,释然于复兴明朝,并不意味着忘却仇恨与道义!
永历帝,无论如何,是朱明皇室的正统代表,是汉家江山的最后象征。他可以死于战场,可以死于病榻,甚至可以死于清军之手,但绝不该如此屈辱地死于一个背信弃义的藩属国国王的出卖!
“莽白……必须付出代价!”朱慈兴的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坚定的光芒。一个新的、极其明确的目标在他心中确立:重返人间,不惜一切代价,除掉缅甸国王莽白!以此告慰永历帝及“咒水之难”中众多忠臣的在天之灵,洗刷这份华夏道义上的奇耻大辱!
这个目标,无关乎王朝复兴,只关乎正义与尊严的讨还。
就在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定格在他意识中的刹那,墓室中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那盏长明灯的火焰猛地窜高,又骤然收缩。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仿佛要将他拖拽向无尽的深渊,又像是要将他抛回现实……
……
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台湾府邸的书案前,窗外是熟悉的台南夜色,海风带来咸湿的气息。刚才在福王墓中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极其逼真的幻境。但他知道,那不是梦。那是一种启示,一种来自历史深处的召唤,一次对他内心最终抉择的确认。
他摊开手掌,那方伴随他穿越时空的青铜小印静静躺在掌心,冰凉的触感如此真实。
他不再犹豫。
接下来的日子,朱慈兴开始秘密筹备。他以“探寻南洋新作物种,与西洋商社洽谈扩大贸易”为名,向郑经(郑成功已去世,其子郑经主政台湾)提出了远行的计划。郑经对朱慈兴十分敬重,虽不舍,但考虑到其对台湾农业商贸的贡献,且承诺数年即归,便准其所请,并调拨一艘坚固海船及得力水手听其指挥。
同时,朱慈兴动用了这些年在台湾和通过范德萨的南洋贸易网络积累的人脉与财富。他重金招募了一批亡命之徒,其中有对清廷心怀怨恨的明军旧部,有精通水性的沿海渔民,有熟悉东南亚丛林路径的冒险家,甚至还有几位被范德萨引荐的、为钱卖命的葡萄牙或日本佣兵。这是一支小而精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队伍。
他对弘基(如今化名朱弘)的解释是,要进行一次漫长的南洋科学考察,归期未定,嘱托他安心在台湾辅佐郑经,继续推行新政,善待百姓。弘基虽有不舍,但已习惯“叔父”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便郑重答应。
永历十八年(清康熙三年,1664年)春,一切准备就绪。朱慈兴站在船头,回首望了望逐渐远去的台湾海岸线,目光坚定。他怀中除了那方青铜小印,还有一份精心绘制的东南亚海图,以及关于缅甸宫廷局势、莽白活动规律的密报——这些,是他通过范德萨的商行网络,耗费重金搜集而来的。
他们的船只没有直接西进缅甸,那样目标太大。而是先南下吕宋,装作寻常商船,与西班牙人进行了一些贸易。随后折向西,穿越苏禄海,进入苏门答腊与爪哇之间的巽他海峡,在巴达维亚(今雅加达)稍作休整,从范德萨那里获取了最新的情报补给。
在巴达维亚,朱慈兴得到了关键信息:莽白因其献永历帝之功,虽得到清廷的表面嘉许,但在缅甸内部,其弑兄篡位、对外卑躬屈膝的行为也引发了部分贵族的不满,统治并非铁板一块。而且,莽白喜好巡游,尤其每年雨季前后,都会前往缅甸故都蒲甘附近的佛塔群举行祈福仪式,守卫相对宫廷内部要松懈一些。
“这是一个机会。”朱慈兴在船舱中,对着几名核心队员,指着地图上的蒲甘地区,“我们需要潜入上缅甸,在莽白巡游至蒲甘时动手。”
接下来的航程充满了艰险。他们绕过了马六甲海峡,沿着苏门答腊西海岸北上,避开荷兰与葡萄牙的势力焦点,穿越安达曼海,最终在缅甸西南沿海一处偏僻的河口悄然登陆。
踏上缅甸的土地,湿热的气候、茂密的丛林、异域的风情,都与中原和台湾截然不同。朱慈兴等人化装成来自暹罗(泰国)的商人队伍,雇佣了本地向导,沿着伊洛瓦底江向北艰难跋涉。语言、疾病、毒虫、以及沿途地方势力的盘查,都是巨大的挑战。期间,有两名队员因染上疟疾而亡,一人不慎被毒蛇咬伤,不治身亡。
但朱慈兴的决心没有丝毫动摇。每当他夜深人静,取出那方小印摩挲时,仿佛就能感受到永历帝及那些死难忠魂的无声注视。
经过数月的潜伏与行进,他们终于抵达了蒲甘地区。此时的蒲甘,虽已不再是缅甸的政治中心,但万千佛塔依旧矗立在伊洛瓦底江畔,夕阳下显得无比壮丽而沧桑。朱慈兴无暇欣赏这佛国美景,他根据情报,精心选择了莽白队伍前往主要佛塔祈福的必经之路——一段位于几座大塔之间,相对僻静的沙土路。
他们埋伏在路旁的佛塔废墟和灌木丛中,忍受着酷热和蚊虫的叮咬,静静等待。
机会终于来了。这一天,远处扬起了尘土,莽白的仪仗队伍缓缓行来。队伍中有大象、侍卫、僧侣和官员,虽然有一定规模,但确实如情报所示,并非战时状态的重兵护卫。
当装饰华丽的主象接近伏击点时,朱慈兴深吸一口气,发出了行动的信号。
刹那间,弓弦响动,几支淬毒的弩箭从不同角度射向骑在象舆上的莽白!同时,数名身手矫健的队员从隐蔽处暴起,直扑象舆!
“有刺客!”
“保护国王!”
缅甸侍卫顿时大乱,惊呼声、兵刃碰撞声骤然响起。现场一片混乱。
朱慈兴没有冲在最前面,他站在一座半塌佛塔的阴影下,手中握着一把精心调试过的强弩,目光死死锁定着那个穿着华丽礼服的肥胖身影——莽白。
第一波袭击被象舆周围的贴身侍卫用盾牌和身体勉强挡住,但造成了巨大的混乱。莽白惊恐地大叫,试图躲藏。
就在一名侍卫被砍倒,露出空隙的瞬间,朱慈兴扣动了扳机。
“嗖!”
弩箭破空而去,精准地钻入了莽白的脖颈!
莽白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捂住脖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痛苦,肥胖的身体在象舆上剧烈抽搐了几下,便瘫软下去,鲜血迅速染红了他华丽的衣衫。
“得手了!撤!”
负责突击的队员发出信号,按照预定计划,迅速投出烟雾弹,借助混乱和烟雾的掩护,向预先侦察好的撤退路线疾退。
朱慈兴最后看了一眼那混乱的中心,确认莽白已然毙命,心中积郁多年的那口恶气,终于长长地吁了出来。
永历帝,咒水之难的忠魂们,安息吧。这背信弃义之贼,已授首!
接下来的日子,是亡命的奔逃。缅甸全国震动,大肆搜捕凶手。朱慈兴的队伍在撤退途中又损失了几人,但他们利用复杂的地形和事先安排的接应点,历经千辛万苦,最终甩掉了追兵,辗转回到了沿海登陆点,登上了接应的船只。
当船只驶入茫茫大海,朱慈兴站在甲板上,回望那片逐渐消失在水平线下的缅甸海岸,心中一片平静。他完成了此世最重要的,也是最后一件私人意义上的“任务”。
他不再是大明福王,不再是大顺客卿,也不再是台湾顾问。他只是一个了却了心愿的穿越者。
船队没有直接返回台湾,而是按照朱慈兴的意愿,开始向更东方航行。他告诉船员们,他要去寻找传说中太平洋深处的“仙山”,实则,他内心的指引,是那片遥远的北美大陆,是那个他曾帮助过的卡霍基亚部落。
“弘基已经长大,台湾的事业自有其发展轨迹。我的故事,或许该在另一个起点继续书写了。”朱慈兴迎着海风,轻声自语。他取出那方青铜小印,在夕阳的余晖下,小印泛着温润而古老的光泽,仿佛承载着过去的一切,也映照着未知的未来。
海天一色,孤帆远影,新的航程,就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