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嗻！”屯齐的应答声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亢奋，他猛地夹了夹马腹，坐骑吃痛人立而起，马蹄下的尘土被踏得飞溅。令旗在他手中划出急促的弧线，红边蓝底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进攻——！”
凄厉的号角声再次撕裂长空，比之前更急、更锐，像一柄淬了冰的锥子扎进人的耳膜。清军阵中骤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呐喊，数万人的嘶吼汇成一股无形的巨浪，压得蒸水河畔的芦苇都在瑟瑟发抖。最前排的汉军重步兵踩着鼓点向前推进，他们的铁甲在阳光下连成一片晃动的铁壳，每一步都让地面发出沉闷的震颤。
李定国正站在西南角的箭楼上，手里攥着根被炮火熏黑的木栏杆。他看见第一架云梯撞上营墙，发出“咔嚓”的脆响，梯头的铁钩死死咬住墙垛，带起几片剥落的泥块。紧接着，橹盾组成的移动堡垒压了过来，盾面上瞬间插满了明军的箭矢，密密麻麻如同刺猬的尖刺，有些箭杆还在嗡嗡发抖，箭尾的羽毛簌簌颤动。
“火铳手，齐射！”他的吼声穿透了喧嚣，藏在箭楼射孔后的士兵立刻掀开火铳的机括，铜制的枪管在阴影里闪着冷光。这些火铳大多是缴获的清军制式，枪管上还留着满洲工匠打的印记，此刻却喷吐出复仇的火焰。铅弹穿透橹盾的缝隙，精准地钻进绿营兵的咽喉，血沫顺着盾面的纹路蜿蜒而下，像一条条红色的小蛇。
突然，一根滚木从营墙上呼啸而下，正砸在最前排的橹盾阵里。那根足有碗口粗的松木带着烈火的焦痕，是昨夜特意在火上烤过的，此刻砸得盾阵瞬间塌了个缺口，底下的士兵被碾成模糊的肉泥，暗红的血和黄白的脑浆溅在后面同伴的铁甲上，顺着甲片的凹槽往下淌。有个年轻的绿营兵被吓得僵在原地，手里的长枪“哐当”落地，下一秒就被后面督战队的长刀劈中了脖颈，人头滚落在地，眼睛还圆睁着望着营墙上飘扬的“明”字旗。
战斗从清晨打到日中，太阳爬到头顶时，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李定国在箭楼间穿梭，棉甲的肩甲被流矢击穿，留下个铜钱大的洞，伤口渗出血珠，把里面的衣衫染成了深褐色。他路过一处被炸塌的营墙，看见几个明军士兵正用身体堵住缺口，他们的后背插满了箭矢，像几株开满红花的枯树，却依旧死死顶着向外推的清军长枪。
“倒油！”李定国扯开嗓子喊，旁边的士兵立刻抱起陶罐，将滚烫的滚油泼了下去。墙下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有个绿营兵的铁甲被热油烫得发红，他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衫，露出被烫得焦黑的皮肤，最终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像只被烤焦的虾米。李定国看着这一切，突然想起幼时在家乡看铁匠打铁，烧红的铁坯浸入冷水时也是这样滋滋作响，只是此刻溅起的不是水汽，而是带着焦糊味的血雾。
尼堪在后方的高坡上看得不耐烦了。他的金盔红缨在烈日下格外刺眼，手里的马鞭被攥得发白。望远镜里，明军营垒虽然多处破损，却像块嚼不动的硬骨头，每一次冲击都只能啃下薄薄一层，反而崩掉自己满口牙。他看见自己的侄子图赖正举着长刀在阵前嘶吼，镶红旗的巴牙喇骑兵在营墙下焦躁地转圈，马蹄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半个天空。
“这些汉狗，倒是比草原上的狼还顽固。”他低声骂了句满语，突然将马鞭指向明军营垒，“让巴牙喇上！本王倒要看看，李定国的骨头有多硬！”
镶红旗的重骑兵接到命令，立刻排开冲锋的阵型。这些满洲精锐的战马都披着铁甲，马头上的护面画着狰狞的兽纹，骑兵手中的长柄马刀在阳光下连成一片银色的光带。他们冲锋时发出的呼哨声带着浓重的草原气息，马蹄踏地的声音如同闷雷，连蒸水的河面都泛起了细碎的涟漪。
李定国站在营墙最高处，看着那片黑色的铁流越来越近，突然对身边的高文贵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血丝：“你看，尼堪的底牌终于亮出来了。”他从箭楼的横梁上摘下自己的长枪，枪杆上缠着防滑的布条，是用阵亡亲兵的绑腿改的，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告诉弟兄们，把最后的火药都拿出来，让这些红毛鞑子尝尝厉害。”
巴牙喇骑兵的第一波冲锋撞在营墙上时，整个营垒都在摇晃。李定国感觉脚下的土地在颤抖，箭楼的木梁发出“咯吱”的呻吟，像是随时会散架。有几处营墙被战马直接撞塌，满洲骑兵嘶吼着冲了进来，马刀劈砍的风声如同鬼魅的低语。一个明军老兵迎面扑上去，抱着骑兵的马腿死死不放，被战马拖着在地上摩擦，后背的皮肉都被磨掉了，露出森森白骨，却依旧不肯松手，直到被后面的骑兵用狼牙棒砸烂了脑袋。
这场攻防战持续了整整三天。
到第三日黄昏时，明军营垒的壕堑已经被尸体填平，清军的尸体压着明军的尸体，最上面又叠着新的尸体，像一座不断长高的肉山。营墙上的“明”字旗被炮火炸得只剩半截，却依旧在血红色的夕阳里倔强地飘扬。李定国坐在一处被炸塌的营帐里，面前摆着块啃了一半的麦饼，饼上落了层灰，是刚才爆炸扬起的。他的亲兵正在给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口，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是昨夜与一个巴牙喇骑兵肉搏时留下的，军医说再深一点就伤到骨头了。
“王爷，箭不多了。”高文贵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手里拿着个空箭壶，壶底还沾着几根断箭，“火铳的铅弹也快用完了，剩下的都是些哑弹。”
李定国没说话，只是抬头望向远处的清军营垒。尼堪的王旗依旧矗立在暮色里，像一根刺向天空的毒针。他知道，尼堪在等，等自己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等这座营垒变成埋葬明军的坟墓。但他偏要让这座坟墓，变成尼堪的葬身之地。
“时机到了。”李定国突然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麦饼从膝头滚落，掉在地上沾了些血泥。他的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像两点燃烧的星火，“传我的令，马宝和冯双礼，今夜子时带主力撤到白沙渡。告诉他们，多留些旗帜，把草人都立起来，灯笼也点上，要让尼堪觉得我们还在硬撑。”
高文贵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王爷！您要留下？万万不可！您是全军的主心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这是军令。”李定国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尼堪骄横，见我们撤兵，必定会倾巢而出。我要把他引到蒸水下游的芦苇荡，那里才是他的坟场。”他拍了拍高文贵的肩膀，发现对方的锁子甲上有个深凹的弹痕，是昨天替自己挡箭时留下的，“你告诉马宝，等听到芦苇荡的炮声，就带兵杀回来。本王在那里，等着和他一起喝庆功酒。”
高文贵的嘴唇哆嗦着，最终重重跪下，额头磕在血泥里：“末将……遵命！请王爷务必保重！”
子时的月光惨白如水，明军营垒里只剩下稀疏的灯火。李定国站在中军帐前，看着最后一队士兵消失在夜色里，他们的脚步声很轻，像一群掠过草地的夜鸟。营里的草人穿着破烂的军装，在风里微微摇晃，远处的清军营垒里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声一声敲在寂静的夜里。
他留下的千余亲兵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卒，此刻正悄无声息地进入埋伏点。火器营的士兵在营帐底下埋好了“万人敌”火药罐，引线用特制的慢燃香连接着，香头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的红光，像一颗颗鬼火。李定国检查完最后一处埋伏，回到中军帐，发现桌上还摆着去年永历帝赐的酒，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液里映着窗外摇曳的草人影，像一群跳舞的鬼魂。
第五日黎明，薄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战场。清军的哨骑小心翼翼地靠近明军营垒，发现营门大开，里面静得只有风吹过帐篷的声音。一个胆子大的骑兵催马进营，马蹄踏在空地上发出空旷的回响，他看见营帐里的草人，突然放声大笑：“明狗跑了！他们跑了！”
消息传到尼堪耳中时，他正在用银刀切割烤羊腿，闻言猛地把刀扔在盘子里，羊肉的油脂溅了满桌。“追！”他抓起虎头大刀，金盔上的红缨剧烈晃动，“给本王追！把李定国的人头拿来见我！”
压抑了数日的清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明军营垒的残垣。满洲重骑的马蹄踏过空荡的营帐，把草人撞得粉碎，甲喇额真们在马上狂笑着，以为胜利唾手可得。最前面的镶红旗巴牙喇已经穿过营垒，正要顺着蒸水河岸追击，突然脚下传来一阵异样的震动。
“轰隆——！！！”
第一声爆炸如同天空塌了下来，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将半个天空染成了红色。埋藏在地下的火药罐被引爆，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断木和人体碎片横扫一切，冲在最前面的骑兵连人带马被掀到半空，铁甲在高温下熔化，发出滋滋的响声。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爆炸接连响起，整个明军营垒变成了一片火海，爆炸声震得蒸水河水都在翻滚。
“有埋伏！”清军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原本整齐的阵型瞬间大乱。那些冲进营中的士兵被爆炸炸得晕头转向，挤在狭窄的营道里，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就在这时，残垣断壁间突然站起无数身影！李定国的老营亲兵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手中的火铳喷吐着致命的火焰，毒箭带着风声从暗处射出，精准地命中清军的咽喉。李定国站在中军帐的废墟上，手中的长枪已经染红，他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满洲骑兵，突然放声怒吼：“李定国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他的声音在爆炸声中穿透一切，像一柄利剑刺破了清军的胆气。有个满洲佐领认出了他的身影，举刀就要冲上来，却被旁边的老兵拉住：“将军！快跑吧！这是陷阱！”话音未落，一支毒箭就射穿了他的脖颈，箭尾的羽毛上还沾着明军的血。
尼堪在后方看到冲天的火光，气得浑身发抖。他知道自己中计了，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挥舞着大刀嘶吼：“给本王冲！杀进去！把李定国碎尸万段！”他的亲卫骑兵立刻催马向前，却被前方混乱的人潮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营垒里的火光越来越旺，惨叫声越来越密集。
李定国站在火海中，棉甲已经被烧焦了边角，脸上沾着烟灰和血污。他看着那些在爆炸和箭雨中倒下的清军，突然想起高文贵临走时的眼神。他知道，自己的诱饵已经生效，尼堪这头狂傲的猛虎，终于掉进了他挖好的陷阱。芦苇荡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马蹄声，那是马宝和冯双礼的军队正在回援，胜利的曙光，已经出现在血色的黎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