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大宋与大金的对峙,才刚刚开始。
留守司厅堂的烛火已燃至过半,烛芯爆出几点火星,落在案前堆积的文书上,又很快熄灭,只留下一丝焦痕。宗泽刚颔首应下使者启程之事,便转身踱到地图前,枯瘦的手指在郑州的位置重重一点——那里恰是西京洛阳通往东京开封的咽喉要道,完颜粘罕若要侵犯开封,必先经郑州调兵遣将。
“郑州乃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完颜粘罕据守西京,其动静我们一无所知。”宗泽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若不探明他的兵力部署、粮草补给,日后金军突袭,我们便如盲人瞎马。”
王棣握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扇骨轻轻敲击掌心,他抬眼看向宗泽,眉头微蹙:“相公所言极是,只是探查之事,需选心腹猛将,且性情坚毅者方能胜任。郑州紧邻西京,金军眼线密布,稍有不慎便会暴露,甚至被俘,绝非易事。”
“这点我自然知晓。”宗泽抚着颔下花白的胡须,目光扫过案上的将领名册,指尖在三个名字上停住,“李景良、阎中立、郭俊民三人,随我征战多年,虽无大功,却也熟悉东京周边地形,派他们领兵三百,乔装成商贩,应能探出虚实。”
“不可!”王棣猛地出声,折扇“唰”地展开,又迅速合上,语气带着罕见的急切,“相公,李景良与郭俊民二人,在下曾多次观察——上月校场演武,遇大雨便提议暂缓;前日议事谈及金军战力,李景良竟面露惧色,说‘金军铁骑难敌’;郭俊民更曾私下抱怨‘北伐遥遥无期,不如固守’。此二人性情不坚,遇危则易乱,遇困则易降,若派他们去郑州,一旦被金军擒获,恐会泄露我军虚实,反成大患!”
他的话刚落,厅堂外便传来一阵甲胄碰撞的轻响,跟着亲卫的通报声响起:“启禀相公、王将军,李景良、阎中立、郭俊民三位统制到了。”
王棣望了一眼宗泽,皆有几分意外——原是宗泽早有打算,已让人传三人前来。不多时,三名将领大步走进厅堂,皆是一身戎装,甲胄上还沾着校场的尘土,显然是刚从练兵场赶来。
走在中间的阎中立身材魁梧,面膛黝黑,腰间悬着一柄阔背长刀,刀鞘上的铜环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却始终一言不发,只垂手立在一旁,眼神沉稳如石。左侧的李景良则身形略瘦,颧骨偏高,目光闪烁不定,听到王棣方才的话,进门时的底气便弱了几分,手指不自觉地抠着甲胄的扣环。右侧的郭俊民年纪稍轻,脸上还带着几分青涩,却刻意挺直了腰板,想显出几分镇定,可耳尖却悄悄泛红。
“末将李景良、阎中立、郭俊民,参见留守相公、王将军!”三人齐声躬身行礼,声音却有高有低,李景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颤。
宗泽摆了摆手,示意三人起身,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缓缓道:“今日传你们来,是有一事托付——命你们三人领兵三百,乔装探查郑州金军动向,需摸清他们的兵力、粮草、营帐分布,三日之内务必返回。”
李景良与郭俊民对视一眼,前者先是一怔,随即像是想起了王棣方才的话,猛地抬头,急声道:“相公!王将军方才所言,末将不敢苟同!末将虽无惊天之功,却也知晓忠君报国,怎会因惧敌而泄露军情?”
郭俊民也连忙跟上,声音比平日高了几分:“是啊相公!前日末将抱怨北伐,只是担忧军中粮草不足,并非贪生怕死!此次探查郑州,末将愿立军令状,若有半分差池,甘受军法处置!”
王棣站在一旁,手中的折扇又缓缓敲起了案面,目光落在李景良微微颤抖的手背上,淡淡道:“李统制,上月大雨演武,你说‘雨大路滑,兵士易伤,不如暂缓’,可当日岳飞麾下将士却冒雨操练,未有一人退缩;郭统制,你说担忧粮草,可宗相公每日节食,将省下的米粮都分给兵士,你又何尝少过一粒军粮?”
这话说得两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李景良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急声道:“王将军!此一时彼一时!演武与探查不同,探查是深入敌后,需谨慎行事,并非惧敌!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次定能完成任务,若被俘,便当场自戕,绝不让金军从我口中问出半个字!”
说罢,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甲胄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郭俊民也跟着跪下,胸口起伏不定:“末将也愿立誓!若有负大宋,甘受凌迟之刑!”
唯有阎中立依旧站着,他看了看跪在地的两人,又看向宗泽与王棣,沉声道:“末将无多言,只愿随二位统制前往,若遇险境,末将愿断后,保二位统制与军情返回。”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腰间的长刀仿佛也随之一振,透出几分凛冽。
宗泽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又看了看神色坚定的阎中立,花白的胡须轻轻颤动。他知道王棣的顾虑并非无的放矢,可眼下军中能熟悉郑州地形的将领本就不多,岳飞、杨再兴刚经历恶战需休整,其余将领要么驻守城门,要么整顿残部,实在抽不出人手。再者,李景良与郭俊民虽性情有缺,却也随他多年,若不给他们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恐寒了其他将士的心。
“王将军,”宗泽转头看向王棣,语气带着几分斟酌,“他们既愿立誓,不如便给他们一次机会。阎中立沉稳勇猛,可居中调度,想来能稳住局面。”
王棣眉头依旧未展,他盯着李景良与郭俊民,见两人虽跪得笔直,可膝盖却微微发颤,显然还是有惧意。但他也明白宗泽的难处,军中用人之际,若一味否定,确实不利于军心。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既如此,便依相公之意。但需记住——此行只许探查,不许与金军正面冲突;若遇危险,优先保全军情,可弃兵卒,不可弃文书;若察觉被俘风险,即刻焚毁军情,绝不能落入金军之手。”
“末将领命!”三人齐声应道,李景良与郭俊民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喜色,连忙起身,腰板也比之前挺直了不少。
宗泽从案上取过一支鎏金令箭,令箭上刻着“留守司”三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走到三人面前,将令箭递给阎中立,沉声道:“阎统制,此次之行,你需多费心。若李景良、郭俊民有任何异动,你可凭此令箭节制他们,甚至临阵换将。”
阎中立双手接过令箭,躬身道:“末将明白,定不辱命!”
宗泽又看向李景良与郭俊民,目光变得格外严厉:“你们二人切记,此次探查,关乎东京安危,关乎北伐根基。若敢有半分懈怠、半分背叛,休说军法不容,便是九泉之下,也无颜见大宋的百姓!”
“末将不敢!”两人齐声应道,这一次,声音终于少了几分颤抖,多了几分决绝——他们知道,这是宗泽与王棣给他们的最后机会,若再把握不住,便再也无颜留在军中。
“下去吧,即刻整顿兵士,三更时分出发,从北门潜行,切记不可惊动百姓。”宗泽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威严。
三人再次躬身行礼,转身大步离去。李景良与郭俊民走在前面,步伐比来时快了不少,甲胄的碰撞声也变得急促;阎中立走在最后,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案上的地图,目光在郑州与西京之间扫过,随即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厅堂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烛火依旧跳动。王棣走到案前,拿起那本将领名册,指尖在李景良与郭俊民的名字上轻轻摩挲,轻声道:“但愿我是多虑了。”
宗泽走到他身旁,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声音带着几分沉重:“眼下也只能如此了。阎中立性子刚直,又勇猛过人,有他在,应能稳住局面。若真出了意外,我们也需早做准备,加固郑州方向的防线。”
他抬手拂去案上的烛灰,目光又落回地图上,东京与西京之间的红线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鸿沟,一边是大宋的忠勇将士,一边是金军的虎狼之师。烛火映在他花白的须发上,竟添了几分悲壮——他知道,这场对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三更时分,东京北门悄悄打开一道缝隙。三百名宋军兵士皆换了百姓的粗布衣裳,腰间藏着短刀与弩箭,背上背着伪装成货物的干粮与探查文书。李景良与郭俊民走在队伍前列,脸上涂了些尘土,尽量显得像赶路的商贩;阎中立则走在队伍中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腰间的阔背长刀虽藏在布衫下,却依旧能让人感受到那股慑人的寒气。
城门校尉亲自送他们出城,低声叮嘱:“三位统制,路上小心,北门会为你们留一道缝隙,三日之内,我们等你们回来。”
阎中立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抬手一挥,三百人的队伍便如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城外的夜色中。马蹄被裹上了麻布,脚步声压得极低,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伴随着队伍缓缓向郑州方向移动。
留守司的烛火依旧亮着,宗泽与王棣还站在地图前,目光紧紧盯着郑州的位置,仿佛能透过夜色,看到那支潜行的队伍。夜色渐深,东京城的灯火早已熄灭,唯有这盏烛火,如同暗夜中的孤星,守着大宋最后的希望。
夜色如墨,郑州近郊的土路被半轮残月镀上一层惨淡的银辉。三百名宋军兵士敛声屏气,粗布衣裳下的甲片偶尔摩擦出细碎声响,却很快被荒草的沙沙声吞没。李景良走在队伍最前,脸上虽涂了尘土,却掩不住眼底的慌乱,手指反复摩挲着腰间短刀的刀柄,指节泛白;郭俊民紧随其后,挺直的腰板透着几分刻意的僵硬,耳尖的红意未消,只是此刻多了层惊惧,握着弩箭的手连弓弦都拉不满;唯有阎中立走在队伍中段,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腰间阔背长刀藏在布衫下,却仍能让人感受到那股慑人的寒气——他每走十步,便会驻足侧耳,听辨夜色中是否有异常动静,粗粝的手掌始终按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统制,前面就是郑州外的十里坡了,过了坡,就能看到金军的前哨营帐。”一名熟悉地形的兵士凑到阎中立身旁,压低声音禀报,语气带着几分紧张。阎中立点点头,抬手示意队伍暂停,目光落在前方隆起的土坡上——那坡上长满半人高的枯茅,风一吹便簌簌作响,最是容易藏人。
“李统制,你带五十人先探路,若有异常,以三声短哨为号。”阎中立转向李景良,声音沉稳。李景良闻言身子一僵,眼神躲闪着看向土坡,支支吾吾道:“这……这夜里探路,若是惊动金军……”
“军人当以军令为先,哪来这么多废话?”阎中立眉头微蹙,语气多了几分严厉。李景良被他眼神一逼,不敢再推脱,只得硬着头皮点了五十名兵士,哆哆嗦嗦地向土坡摸去。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土坡后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紧接着,两点火光骤然亮起,如同暗夜中蛰伏的狼眼,死死盯住了这支队伍。“有敌袭!”阎中立厉声喝道,右手猛地抽出阔背长刀,刀身映着残月寒光,“列阵!盾手在前,弩手在后!”
兵士们虽多是步兵,却也训练有素,闻言立刻调整阵型。可不等阵型完全展开,土坡后已传来密集的马蹄声,铁蹄踏在土路上发出沉闷的轰鸣,如同惊雷滚过,紧接着,数十名金军骑兵冲了出来,手中弯刀在月光下划出冷冽的弧线,直扑宋军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