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门前的人潮已逾数万。卖炊饼的老汉将热铛砸在宫门前,饼香混着百姓们呵出的白气;染坊的学徒举着写满血字的幡旗,颜料未干的杀李邦彦几字滴在青砖上,竟与三日前种师道咳出的血点叠在一处。秦桧踩着石阶登上望柱,见宫墙垛口后闪过禁军的刀光,忽然扯开儒衫露出内里补丁摞补丁的中衣:诸君请看!此衣乃李尚书去年赈济灾民时所赠,今日他蒙冤受屈,我秦桧便是拼了这顶儒冠,也要为忠良鸣冤!
人群中忽有老军卒拄着断戟上前,铁盔上的红缨早已褪色:秦学正说得是!前日蔡懋那厮禁止放箭,俺们眼睁睁看着自己人割取同伴的首级...他话未说完,已被身后的书生们簇拥着向前,数万双手臂同时举起,有的捧着李纲督战时的令箭,有的托着种师道亲书的兵法,更有孩童高举着用泥捏的霹雳炮,在风雪中摇摇晃晃。
宣德门前的御道被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拆了街边茶棚的桌椅堆成高台,有人将竹竿削尖挂上请愿书,更有孩童爬到宫墙石狮上,用冻红的手指着门楼高喊:杀了李邦彦!迎种师,李相!此时忽听得宫门呀然一声开处,一名内侍身穿赭黄内侍服饰,手持拂尘,颤巍巍走了出来。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风雪掠过字大旗的猎猎声响,恰似万千颗心在同一节奏下搏动。
当值内侍尖细的嗓音尚未传出,秦桧已抢步上前,青衿下摆扫过门槛积雪:烦请通禀官家,太学学正秦桧率在京士民,恳请复用李纲、种师道,罢黜李邦彦等误国奸佞!他身后的陈东将一叠写满各校尉联名的状纸高举过顶,纸角被风雪卷得猎猎作响,恰似汴京城头那面永不屈服的字血旗。而人群外围,卖花娘将整筐的蜡梅抛向空中,粉红花瓣落在秦桧斑白的鬓角,与他眼中燃着的怒火相映,在漫天飞雪中织成一片滚烫的血色。
那内侍望见门前军民百姓与太学生们攒动如潮,个个怒目圆睁,手中或握棍棒,或持砖石,来势汹汹直如惊涛拍岸,不由得脸色铁青,尖声喝道:“尔等草民太学生,莫非想造反不成?官家的圣裁,岂是你们敢质疑的?还不快快散去,休得在此滋扰!”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早激起一片怒吼。但见太学生们振臂高呼,卖炊饼的老汉将热铛砸在阶前,染坊学徒的血幡在空中猎猎作响,众人如潮水般涌向前去,犹似黄河决堤,势不可当。万千激愤化作怒潮,呼喝声中,无数人争先抢后地冲向宫门。那内侍吓得面无人色,转身欲逃,却哪里还来得及?早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太学生抢在头里,一拥而入皇宫之内。顷刻间但闻宫墙内惨叫连连,砖石交击之声不绝于耳,数十名内侍被愤怒的群众拳打脚踢,竟自毙于当地。其余内侍吓得面无人色,抱头缩在门后,哪里还敢作声。
恰在此时,太宰李邦彦头戴乌纱帽,身着紫袍,正自退朝出宫。他刚跨出宫门,正自与同僚谈笑,便见眼前人头攒动,无数石子如雨点般掷将过来,口中痛骂之声更是不绝于耳:“奸贼误国!还我李相种帅!”“误国奸臣,人人得而诛之!”李邦彦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转身便逃,也顾不得官威体面,冠帽歪斜,玉带散乱,抱头鼠窜,连滚带爬地又逃进宫去,那顶乌纱帽早被石子打得歪在一边,紫袍上也沾满了尘土,哪里还有半分宰相模样,竟似丧家之犬般踉跄窜入宫门。门前军民哪里肯放,呐喊声中又有数十人抢入,宫门前顿时乱作一团,风雪之中,但见青衿素衫与铁甲刀光交相晃动,恰似怒海翻波,惊涛拍岸。宣德门前呐喊声响彻云霄,军民百姓怒目圆睁,望着宫门内影影绰绰的人影,群情激愤之下,竟似要将这煌煌宫阙的沉疴积弊,一并随着这怒吼声掀将开来。
宣德门内宫阙深处,龙椅上的赵桓早听得门外声浪如潮,恰似千军万马撞击宫墙,饶是九五之尊,此刻也不禁龙颜震动,手捧玉圭的指节微微发白。宫外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直如千军万马撞在殿柱之上,端坐在蟠龙御座上的身子竟自微微发颤。阶下百官面面相觑,唯有李邦彦缩在班列之后,紫袍上还沾着适才被石子砸中的泥点。忽有禁军都头踉跄入内,甲叶上溅着雪沫:“官家!军民已冲破外门,大内禁军刀架在脖子上也拦不住!”
赵桓脸色煞白,长叹一声,望着御案上朱砂未干的《罢李纲诏》,忽然将玉镇纸拍得震天响:“快!快取笔来!”身旁内侍慌忙捧上紫毫,皇帝手指颤抖着在黄绢上疾书,墨汁滴在明黄御袍上,竟似晕开朵朵血梅。旨意尚未用玺,早有内侍尖着嗓子抢出殿去:“官家有旨——复用李纲为尚书右丞,加京城四壁守御使!种师道即刻入宫,官复原职!”
顷刻间宫门复启,当值内侍尖着嗓子传旨的话音尚未清晰,人群中已如春雷乍响。
过了一炷香时间,宫门前的喧嚣陡然一静,数万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宫门深处。但见风雪之中,李纲身着半旧青布棉袍,腰间系着百姓所赠的糙布腰带,大步走出时袍角还沾着前日狱中带出的草屑,袍袖带起一阵疾风,将阶前积雪卷作玉屑;其后种师道白发苍髯,由亲卫搀扶着,铁甲虽锈,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手中拄着的宝剑在雪地上划出火星。
二人尚未开口,数万军民已如山呼海啸般齐呼:“万岁!”
“李尚书!种老将军!”太学生陈东率先扑倒在阶前,素色襕衫沾满泥雪却浑然不觉。卖炊饼的老汉将热铛往地上一磕,饼香混着泪水蒸腾而起;染坊学徒的血幡“哗啦”展开,未干的血字在雪光下竟似活了过来。更有那前日丧子的老军卒,颤巍巍举起断戟指向苍天,铁盔上褪色的红缨忽然被风扬起,恰如一面小小的战旗。
人群中忽有孩童尖声喊道:“看!太阳出来了!”众人抬头望去,铅灰色的云层竟裂开一线金光,斜斜照在李纲斑白的鬓角,照在种师道铁锏的寒芒上,也照在数万军民仰起的脸庞上。不知是谁又喊了声“万岁”,刹那间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直冲九霄,震得檐角冰棱纷纷坠落,碎在丹陛上如珠玉迸裂。
秦桧振臂高呼:“李尚书、种老将军归来,汴梁有救了!”此时风雪竟似稍歇,一缕微光穿透云隙,照在李纲肩头。
当李纲与种师道踏过宫门积雪时,人群如分海般让开通路,看着二人昂首入宫,方才有太学生整肃队列,数百青衿同时躬身一揖,声如洪钟:“我等恭送李相,种帅!”卖花娘将整筐蜡梅抛向空中,粉红花瓣落满两人肩头,与种师道铁甲上的血痕、李纲袍袖的补丁相映成趣。
待李纲与种师道的身影消失在宫阙深处,数万军民方自次第散去,沿途犹自议论纷纷,卖花娘筐中余下的蜡梅被人争相购去,粉红花瓣插在青衿与甲胄之间,在残雪中竟似燃起一片希望的火苗。雪地上留下层层叠叠的脚印,恰似汴河冰面下涌动的春潮,在凛冽朔风中预示着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