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风雪夜来得格外早,宣德门外的青铜麒麟雕塑已被积雪覆了半截,唯有眼珠处嵌着的黑曜石在灯笼下幽幽发亮,恰似两头目睹王朝倾覆的怪兽。
此刻各官署的角门正无声开合,中书侍郎王孝迪府中,三辆青布篷车碾着碎冰驶出夹道,车轴转动时发出声响,竟与他前日在朝堂上叩首时牙齿打颤的声音一般无二。车帘缝隙里漏出微光,原是箱笼中装着的南海珍珠,在颠簸中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混着车外风雪,倒像是有人在暗夜里数点着亡国的泪珠。
丞相李邦彦府邸的后门临河,一艘乌篷船正悄无声息地靠岸。船家收篙时,竹篙尖上挑着块冻硬的污泥,落在船板上竟砸出个冰碴——那污泥里嵌着半片碎玉,原是去年花石纲运来的贡品残件。两名家丁抬着紫檀木箱踏过跳板,箱子四角包着的鎏金铜页在雪光下闪闪发亮,箱底却渗出暗红液体,在船板上结出细冰——箱中装的并非书画,而是成锭的马蹄金,金锭缝隙里还塞着杭州绸缎庄的契书。李邦彦的夫人扶着舱门踉跄登船,鬓边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突然坠落,簪头镶嵌的红宝石滚入河水中,刹那间将墨色汴水染出一点猩红,恰似这王朝将倾时溅落的最后一滴血。
忽听得一声,隔壁御史中丞王黼家的后门也开了,他家夫人坐着一顶青布小轿,轿帘缝隙里漏出半块羊脂玉佩的光,正勾着一串南海珍珠晃悠,恰似夜明珠落进了雪窝子。
河埠头泊着的乌篷船渐渐多了起来,艄公们缩着脖子在船头敲梆子,那梆子声混着积雪压断竹枝的脆响,倒像是给逃亡的人打着节拍。
枢密院事蔡攸的府邸更是忙乱,十几个家丁正将樟木箱往马车上搬。其中一口箱子盖没扣严,露出里头叠着的狐裘锦袍,锦缎上用金线绣的云纹被挤压得变了形,倒像是被惊涛骇浪拍散的残云。管家捧着个描金漆盒小跑而过,盒中装着的不是兵符印信,而是一叠地契房契,最上头压着张江南漕运图,图上用朱砂圈着十几个渡口,每个圈点都被手指摩挲得发了毛,显是早已规划好的逃亡路线。蔡攸的幼子抱着个玉枕不肯撒手,那玉枕原是赵佶赏赐的贡品,枕面上刻着万寿无疆四字,此刻却被孩子的泪水浸得模糊,倒像是用血泪写就的讽刺。
朱勔家的管事正指挥脚夫搬运行李,十二口樟木箱摞起来如小山般,箱盖缝隙里漏出的彩缎边角,被雪水浸得发了潮,原本绣着的凤凰牡丹纹晕开一片,竟像是被血水洇过的锦绣。
旁边一艘漕帮的货船上,宰相蔡京的儿子,枢密院事蔡攸的弟弟蔡眦正往船舱里塞一筐金饼,金饼碰撞的叮当声惊飞了檐下宿鸟,那鸟儿扑棱着翅膀掠过河面,翅尖带起的水花落在船舷,转瞬结成冰晶,恰似撒了把碎银子。
汴河码头上更是人影幢幢,数十艘商船货船挤作一团。船头挂着的风灯在风雪中摇曳,将李记布庄刘记米行的幌子吹得猎猎作响,幌子边缘结着的冰棱断落水中,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一艘三桅大船的舱板下,正往里搬运着成箱的瓷器,箱中填塞的稻草里混着几张字画——原是某位官吏家的藏品,此刻却被当作防震填充物。船老大叼着旱烟袋指挥水手解缆,烟锅里的火星落在积雪上,烫出一小片焦黑,形状竟活像开封府的地图,正被风雪一点点蚕食。
那富甲一方的勋贵,竟用八抬大轿抬着姬妾登船。轿子落地时,轿夫们呼出的白气与河面蒸腾的水汽混在一处,将轿中飘出的熏香都染得冰凉。某位侯爷的宠妾掀开轿帘时,腕上一串祖母绿手串不慎滑落,珠子滚入船板缝隙,恰好卡在一枚生锈的铁钉上——那铁钉原是修补船板时钉入的,此刻映着雪光,竟像是串在绿玉上的血丝。岸边几个乞丐缩在城墙根下,看着这伙锦衣华服的人仓皇登船,其中一个瞎眼老丐忽然举起破碗,碗底沉着几枚磨边的铜钱,在风雪中晃出细碎的光,恰似在嘲笑这满朝文武,终究只搬得动金银,搬不动江山。
更有那富贵逾制的,竟雇了画舫南下。左丞相李邦彦的三太太嫌乌篷船简陋,非要乘自家的雕花楼船,船舷挂着的羊角宫灯在风雪中明明灭灭,灯罩上绘着的《洛神赋》被雪水浸得走了形,洛神的广袖竟化作条条白绫,在夜空中飘拂。船工们费力地解着缆绳,那缆绳原是用南海鲛人丝搓成的,此刻覆着层冰壳,断裂时发出脆响,倒像是折断了王朝的栋梁。
河岸暗处,几个锦衣汉子正将一担担辎重往船舱里滚,扁担压得竹篾作响,露出筐底垫着的明黄绸缎——原是从内库偷运出来的贡品。其中一人手滑,筐子摔在雪地里,滚出颗海碗大的夜明珠,那珠子在雪地上滴溜溜转,映着两岸人家仓皇的灯火,竟似一颗巨大的泪滴,将满河碎冰都照得幽幽发亮
此时节汴河上百舸争流,船头都朝着南方。有的船篷里传来妇人啼哭,有的舱中飘出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原是在核计带了多少庄田地契。更有那精明的,将金银熔成了条,藏在竹筒里做船桨,划水时竹筒撞着船帮,发出沉闷的声,恰似为这逃亡的队伍打着丧钟。
残月躲进云里,将汴河上的乱象掩了半掩。唯有岸边垂杨的枯枝上,挂着几缕从箱笼里扯出的彩缎,在风雪中飘摇如丧幡。更有那遗落的玉簪金钗,半埋在雪地里,映着远处宫城的灯火,明明灭灭,宛如无数双怨毒的眼睛,正盯着这些弃城而逃的衮衮诸公,看他们将这锦绣江山,化作了逃亡路上的船资盘缠。
雪片越来越大,扑在汴河水面上,将船只留下的航迹迅速填平。某艘船头立着的铜制镇水兽,不知何时被人掰断了兽角,断口处露出的铅芯在雪中泛着青灰,宛如一头被斩去犄角的困兽。而远处宫城方向,宣和殿的灯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恰似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喘息。那些载着金银珠宝的船只顺流南下时,船舷擦过结着薄冰的河岸,发出脆响,惊起一群夜鹭,翅膀扑棱间抖落的雪粒,落在舱中盛满珠宝的木箱上,竟像是为这逃亡的盛宴,撒下了一把送葬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