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畔的厮杀已至辰时三刻,郭药师手中斩马刀早被血染作紫黑,刀背磕飞金军头盔时,竟震得自己虎口发麻。他回望身后常胜军,四万儿郎杀得衣甲尽赤,刀刃卷口处犹自滴着血珠,却仍随着他的旗号步步推进,将金军逼得连连后退,尸骸沿河岸铺了三十余里,踩上去竟似踩着软泥。
“将军且看!”身旁亲卫指着北方烟尘,“金狗败了!”郭药师抹去脸上血污,只见完颜斡离不的“金”字大旗竟在阵后晃动,金军阵列如退潮般向北卷去,连丢弃的皮盾都在冰面上滑出串串火星。他猛地将斩马刀拄在地上,刀身插入冰层三寸,激起的冰屑混着血水滴在靴面上,转瞬凝成红冰。
恰在此时,西南角忽起一阵惊呼,声浪中带着股说不出的惊惶。郭药师心下猛地一沉,循声望去,但见自家字大旗下将旗乱晃,那杆张令徽的青色认旗竟如断线风筝般朝燕山方向疾退,旗下数百亲卫丢了刀枪,纷纷飞身上马,马蹄踏在冻雪上溅起串串冰珠。那团青色在血色战阵中格外醒目,恰似一滴浓墨坠入滚水,瞬息间晕染开来,将周遭兵将的脸色都映得青了。
郭将军,南朝气数尽矣!张令徽的嗓音混在金鼓呐喊里,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我等降金,也好保全妻儿老小!
张令徽匹夫!安敢叛我!郭药师怒吼一声,手起刀落,斩马刀化作一道银虹,将面前两名金兵劈作四段。岂料目光扫处,却见更多将旗紧随其后移动:刘舜仁的白色旗、王宗望的赤色旗,如多米诺骨牌般纷纷转向。常胜军本如铁壁般的阵列,霎时便似被虫蛀的土墙,一声裂了道缝隙。金军趁机如潮水般从缺口涌入,马蹄踏碎冰面的声响恰似催命的梆子。
将军快走!亲卫死死拽住他的马缰,声音里带着哭腔,后军已然溃散,援军怕是来不了啦!郭药师望着如退潮般的自家兵马,忽见一名伤兵挣命爬到马前,双手紧攥半截枪杆,杆上还缠着几缕金兵的头发,嘶哑着嗓子道:将军……粮道三日前便被截断了……昨夜起便没一滴水喝……将军快寻生路罢!那伤兵咳出一口血沫,眼珠瞪得溜圆,忽然身子一软,栽倒在雪地里。
朔风卷着雪子劈面打来,郭药师这才惊觉日头已斜,残阳将白河染成一道血练,金军的黑色战旗如乌云般从四面包抄上来。远处燕山城楼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城头本应升起的援军旗号踪影全无,唯有几只寒鸦绕着垛口盘旋,的叫声听来格外刺耳。他低头看手中斩马刀,刀身上血锈斑斑,恰似自己此刻堵得发疼的胸膛。
张令徽策马狂奔,边撤边冷笑道:郭将军可还记得张觉之事?宋廷那班君臣,何曾有过半分信义?
郭药师勒住马缰,只见金军已从左翼突破,常胜军阵脚大乱,兵卒们呼爹喊娘地四散奔逃。他回望燕山方向,暮色中城楼的飞檐如怪兽利爪般刺向灰蒙天空,城头上那面字大旗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却不知这一战,已让那大旗染上了亡国的血色。
罢了……罢了……郭药师松开紧握刀柄的手,掌心已被刀柄上的饕餮纹硌出深痕,隐隐渗出血珠。
郭将军肯降,我大金必不相负。完颜斡离不勒住坐骑,手中金枪斜指地面,枪尖寒光映着郭药师斑白的鬓角。郭药师望进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忽觉腰间玉带勒得生疼——那是去年破辽时宋廷所赐,玉带扣上嵌着的字玉牌,不知何时竟缺了一角。他长叹一声,将斩马刀抛在冰面上,刀身滑行时惊起一只觅食的水鸟,扑棱棱飞入迷蒙的烟霭,翅尖掠过处,雪粒子落得更密了。
这一降,直教燕山府城门洞开。三日后,完颜斡离不兵至古北口,三千宋兵列阵相迎,却见领军将官的甲叶上还沾着昨夜酒肆的油渍。金军前锋放出的猎隼掠过宋军队列,惊得马队自相践踏,尚未交锋便溃了阵脚。斡离不立马关口,望着南方层峦间隐现的汴梁方向,伸手摘下头盔上的冰棱,那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纹,恰似南朝画师笔下的霓裳羽衣,只是转瞬间便在掌心融成一滴寒水,顺着指缝滴落在马鞍上。
此时节,燕京的守将正望着郭药师留下的空营发呆,营中尚温的火灶旁散落着半块咬过的麦饼,饼上还印着牙印。城外的白河已被血水冻成红冰,冰面下隐约可见沉尸,恰似一幅被封冻的《败军图》。而更远的汴梁城中,道君皇帝正对着新得的米芾墨迹题跋,御案上的宣德炉里焚着龙涎香,香烟袅袅上升,将“天下太平”的匾额熏得若隐若现。
此时节,燕京守将正对着郭药师留下的空营怔怔出神,营中火灶尚有余温,旁边散落着半块咬过的麦饼,饼上还留着清晰的牙印。城外白河已被血水冻成红冰,冰面下隐约可见沉尸起伏,宛如一幅被封冻的《败军图》。而千里之外的汴梁城中,道君皇帝赵佶正对着新得的米芾墨迹题跋,御案上宣德炉里焚着龙涎香,青烟袅袅上升,将殿中天下太平的匾额熏得若隐若现,恰似一场醒不来的繁华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