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刻。王棣的坐骑踏过东华门内的汉白玉桥,马蹄叩在冰纹石板上,惊起一池碎琼乱玉。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发紧,触到剑鞘上还我河山四字的凹痕,此刻被掌心汗渍浸得发亮,竟似要渗进皮肉里。
垂拱殿外的铜龟香炉飘着沉水香,却掩不住风中隐约的焦糊味——不知哪位大臣的奏折不慎落在炭盆里了。王棣解下披风时,瞥见廊柱上的盘龙彩绘剥落了一块,露出底下未干的新漆,金粉簌簌落在他玄色箭袖上。
王卿快些!殿内传来赵佶的催促,声音里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王棣抬头,见鎏金盘龙藻井下,皇帝的身影被三十六盏羊角灯照得虚浮,龙袍上的金线瑞鹤被烛火映得发颤,倒像是要振翅逃离这逼仄的金銮殿。
殿中气氛沉如水银。李邦彦正对着舆图比划,袖口露出的和田玉扳指在火光下泛着油光,却在说到赔款买地时,王棣猛地一颤,扳指撞在檀木桌沿,发出一声闷响。王棣的目光扫过班列,忽与童贯撞个正着——这位伐辽主帅缩在蔡京身后,蟒纹玉带扣硌得腰间生疼,袖口金丝绣的獬豸补子褪了色,倒像是被人抽了脊梁的犬。
王卿,赵佶向前倾身,冕旒扫过御案上堆积的边报,联金之策既败,如今金人背约,卿可有...他话音未落,殿外忽有狂风卷过,将檐角冰棱吹落在金砖上,迸裂声中,王棣看见赵佶眼中闪过一丝惊惶,竟与卢沟溃逃时的刘延庆别无二致。
王棣踏上丹陛,靴底碾过不知谁遗落的玉佩,那枚羊脂玉双鱼在他脚下碎成齑粉。王棣拱手行礼后高声道:庙堂之上,当以骨血筑山河,而非金玉砌宫阙。案头铜漏滴答作响。
赵佶的手指深深掐进御案边缘,指节泛白如阶前积雪。王棣看见他龙袍上的龙鳞金线已有些脱线,露出底下暗红的缎子,殿外传来更夫打更声,这才惊觉已过子时,而满朝公卿还在争论赔款三百万拿回燕云孰轻孰重。
垂拱殿内烛影摇红。王棣第三次叩首时,额间已在金砖上压出淡红痕印,抬头时目光如刀,扫过丹陛两侧噤若寒蝉的公卿:昔年海上之盟初议,臣便曾执《春秋》直谏: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种老将军也曾谏言联辽抗金,直言:今岁之事,直如盗入邻垣而不能救,反乘其乱分其室。背盟伐丧,非惟师出无名,更兼天道难容。今乘辽之危而伐之,与盗拆邻墙何异?他的声音撞在蟠龙藻井上,惊得梁间积尘簌簌落,童贯的耳垂上,东珠坠子跟着乱颤。
白沟之役,历历在目!王棣猛地甩袖,袖口字暗纹扫过御案,将李邦彦刚呈的《赔款买地疏》扫落在地,童贯率十万大军,遇辽残兵竟一触即溃!杨可世部先锋在兰沟甸被契丹人骑队冲散,士兵丢盔弃甲,竟将粮车堵塞河道,自相践踏而死者盈野!他越说越激愤,腰间断剑剑柄撞在御案上,发出清越鸣响,惊得赵佶手中玉镇纸坠地。
殿外风雪骤起,将檐角冰棱吹得叮当乱响,恍若金铁交鸣。王棣望向阶下缩成一团的童贯,见他蟒纹袍上的金线已被冷汗浸得发暗,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丧家犬。
可叹啊!王棣忽然转身,指向墙上斑驳的《边防图》,燕云十六州的朱砂界线上,不知何时被人泼了墨汁,种老将军三次谏言切勿联金灭辽,却被童贯指为!其密奏中竟言种师道私蓄辽人甲胄他猛地抓起案上铜镇纸,狠狠砸在童贯脚边,惊得那宦官连退三步,你倒是说说,这镇纸上的辽文刻字,可是种老将军教你的?
童贯的脸霎时涨成紫茄子,袖中密奏草稿被冷汗浸得发皱,偏偏那二字的墨痕,还蹭在了袖口獬豸补子上。
刘延庆不战而焚营溃逃,童贯调度乖张,指挥无方,王黼阻塞言路,打压能臣!王棣的声音震得梁上栖鸟扑棱翅膀,此三人者,直如蛀虫蚀栋梁,蝼蚁溃长堤!而种师道、郭药师等忠勇之士,竟被污为败军之将——官家若再信谗言,恐大宋江山...他忽然哽住,望向殿外漫天风雪,喉间滚过祖父当年四方万里,简书纷纭的叹息。
垂拱殿内死寂如坟。赵佶望着王棣腰间空落落的玉珏位置,忽然想起王安石辞相那日,也是这般掷玉于地,玉碎声中说愿陛下察群臣之志。此刻殿中烛火忽明忽暗,将童贯的影子投在墙上,竟似条蜿蜒的毒蛇,正吐着信子啃噬着大宋舆图。
王卿...赵佶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冕旒下的目光游移不定,联金之事,朕...朕亦有苦衷...
王棣的目光扫过满朝公卿,有人低头把玩扳指,有人假装咳嗽,唯有李邦彦袖口的和田玉扳指,在火光下泛着讽刺的油光。
殿外更夫敲起三更鼓,这才惊觉夜已深。王棣拾起地上的《割赔款买地疏》,就着烛火掷入炭盆,火苗腾起时,二字被烧得蜷曲,像极了白沟河畔宋军士卒扭曲的尸身。童贯望着那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卢沟溃逃那晚,自己也是这般盯着焚烧的粮草,听着身后士兵的哀嚎,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