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内墨汁般浓稠的黑暗中,韩世忠划亮火折的瞬间,洞壁上骤然亮起千百点幽光——那是义军战士的眼睛,是涂过磷粉的箭头,是刀刃反光的寒芒。他手腕一抖,火折掷向洞顶的钟乳石,幽蓝的光芒炸开时,看见层层叠叠的岩台上,义军们或蹲或跪,持着断刀、削尖的竹矛、甚至磨利的兽骨,最底层的伤兵将断剑插入岩缝,用残臂撑着上身,咳出的血泡在胸前结成紫黑色的痂。天兵压境,降者免死!他的声音撞碎在穹顶,惊起的蝙蝠群如黑云压顶,振翅声中混着机括轻响——有人在黑暗中张了弩。
回应他的是破空而来的碎石。韩世忠旋身避过,单刀出鞘的冷光劈开第二块飞石,火星溅上他的面甲,映出左侧岩台上那个攥着雷石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腰间挂着半块硬饼,饼上的牙印还新鲜——那是断粮半月来,义军最后的存粮。小家伙,年纪这么小,何不归降官军,好生生活。他皱眉说道,刀光如闪电掠过少年手腕,粗布衣袖应声而断,雷石滚落时撞击洞壁,激起连绵的嗡鸣,像远方传来的丧钟。
洞深处突然响起铜铃碎裂般的声响——方腊的亲卫营杀到了。十二名赤膊壮汉跃下石台,胸前的火焰刺青在微光中泛着油光,手中的斩马刀划破空气,带出刺鼻的铁锈味。韩世忠不退反进,单刀迎向当头劈来的刀锋,在相击的刹那侧身旋踢,膝盖撞进敌兵心口,借势夺过战刀反手掷出,刀柄重重撞上洞顶,震落的碎石砸倒两名后继者。他踩着尸体跃上岩台,刀刃抹过第三名敌兵咽喉时,温热的血柱喷在他脖颈,比酒更腥,比蜜更稠。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洞口藤蔓时,韩世忠的单刀卷了刃,衣裤被划开三十七道口子,露出的皮肤上渗着血珠,却无一处深及筋骨。洞底横陈着三十余具尸体,方腊军伤兵们互相倚靠着,用断剑支起上身,有人朝他啐血,有人用浙西方言骂着,却无一人屈膝。他踩着滑腻的血泊走向最深处,看见方腊缩在三根石笋之间,黄罗冠斜挂在额角,蟒纹龙袍沾满蝙蝠粪与钟乳石的碎屑,腰间玉带已断成两截,露出里面的粗布中衣。江南方腊,可闻得延安泼皮韩五之名?他踢翻三足烛台,火油泼在方腊脚边,腾起的火苗照亮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右眼角的朱砂痣在火光中跳动,像即将熄灭的灯芯。
与此同时,岩洞最深处的七个支洞里,七万名方腊军点燃了堆积如山的硫磺包。他们将无法行走的伤兵抬到中央石台上,用断枪挑起褪色的战旗,旗角扫过成排的火药桶时,不知谁起了个头,苍凉的采茶调在溶洞中回荡:南山采茶南山青,十指尖尖破血痕......第一簇火苗窜上硫磺时,歌声突然变得激昂,有人摔碎酒坛,有人将婴儿托付给同伴,有人亲吻着岩壁上的家乡地图。当韩世忠拽着方腊跌出洞口的瞬间,身后传来沉闷的轰鸣,先是热浪推着后背灼痛,继而无数碎石如暴雨砸落,灼热的气浪推着他向前仆倒,他抱着方腊滚进草丛,回头时只见帮源峒北侧山体轰然崩塌,烟尘遮天蔽日,曾经藏着七万生灵的溶洞,已被永远封入大地的伤口。
方腊被俘时,腰间仍系着邵氏亲手绣的并蒂莲香囊,细绸夹层里裹着半粒乳牙——那是他儿子方天定三岁时脱落的。押解队伍穿过临安城那日,街道两旁的百姓垂首沉默,有人在袖口藏着白绢,有人往囚车投掷野果,却被宋军的马鞭抽落。枝头的杜鹃突然齐鸣,啼血的鸣声中,囚车的木栏渐渐染成暗红,恍若整座城都在为这位乱世枭雄致哀。八月廿四日,汴京菜市口的梧桐叶尚未泛黄,刽子手的鬼头刀举起时,方腊忽然抬头望向东南方——那里的帮源峒,漫山的杜鹃应该开了,只是再也没有人,能替他采一朵,别在妻子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