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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麦穗走在村口的土路上,脚底踩着春分的晨露。她没回头,身后赵石柱的脚步声在三步外停住了,像被什么钉在原地。她只管往前走,鹿皮囊在腰间轻轻晃,里面那块青铜残片贴着旧井绳,硌得她胯骨发酸。

她径直走向废弃盐田。地还是白的,风一刮,浮灰扑在脸上,舔一口,舌根发苦。她蹲下,从囊里掏出残片,指尖蹭了蹭“民以食为天”那四个字,然后轻轻埋进田心,压上一块扁石。土盖上去时,她听见自己说:“你指过水,我来种粮,谁活到最后,还不一定。”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从囊底翻出一筐红薯种。块头不大,表皮皱巴巴,像老妇人的手。她拎起一株,举给围上来的妇人们看:“这叫红薯,饿极了能当饭吃,藤也能煮着吃。盐碱地不养粟,但能养它。”

有人嘀咕:“这玩意儿能活?”

“活不了我吃它。”陈麦穗把薯种分下去,每人三株,又从囊里抽出几根竹签,“按我说的插,行距三尺,株距一尺五,别偷懒。谁家地里歪了,秋后我刨出来当众啃。”

妇人们哄笑一声,总算动起手来。阿禾带着几个半大丫头在边上量尺寸,拿炭笔在竹片上记数。陈麦穗蹲在田头,自己插了一株,又拔出来看根须朝向,重新埋好。她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刚过山脊,风里带着一股干土味,不像要下雨。

她正要说话,远处尘土扬起,里正赵德拄着铜杖走来,袍角沾着红泥,一看就是刚从郡城回来。他走到田边,喘着气,声音压得低:“北边三郡大旱,粟米一石涨到三百钱,流民围了临洮城门,砸了粮铺。”

没人吭声。陈麦穗低头从囊里摸出炭笔和竹简,摊在膝上:“哪三郡?流民从哪条道来的?粮铺是哪家?”

赵德愣了愣,报了地名、路线、铺号。她一笔一笔记下,笔尖划过竹片,发出沙沙声。记到“流民自北来”时,笔锋一偏,划破拇指,血珠滴在字上,晕开一小团红。

她没擦,继续问:“咱们村存粮多少?账在谁手里?”

“赵王氏管着。”赵德顿了顿,“她说够吃三个月。”

陈麦穗抬眼:“她说的,你就信?”

赵德不说话了,铜杖轻轻敲了两下地。

她收起竹简,往回走。赵王氏家的灶屋还在冒烟,她推门进去时,那妇人正搅着一锅糊,见她来,手抖了一下。

“账本呢?”陈麦穗开门见山。

赵王氏从灶台底下抽出一卷竹册,递过来时手指发颤。陈麦穗翻开,一页页看下去,粟、麦、豆、薯,数字整齐,但新墨痕迹太亮,像是昨夜刚誊过。她翻到最后一页,突然停住——红薯存量写着“无”,可她分明记得上月收了半窖。

她没说话,把账本卷好,塞回赵王氏怀里:“明早我带人盘库。”

走出门,天已近午。她回屋,关上门,铺开一张羊皮,开始画图。这是她盘算已久的《拓荒图》,要把村外能开的荒地全标出来,分等分级,能种粟的种粟,能试薯的试薯,连沟渠走向都得画清。炭笔在皮上滑动,她一条条画着,手指发烫。

画到西南角一片洼地时,她停了笔。

那地方她没去过,本不该有标记。可皮上却刻着三道短线,交叉成叉,像箭头,又像某种记号。她盯着那符号,忽然想起什么——上个月那个死在村口的匈奴战俘,箭杆尾羽上,就有这纹。

她吹灭油灯,闭眼。那战俘临死前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嘴里吐着血沫,说了句听不懂的话。她当时没在意,现在却觉得那声音沉在耳朵里,甩不掉。

第二天一早,她刚出门,赵王氏的女儿就溜到她跟前,低着头,袖子遮着手:“麦穗姐……我在盐商家马车底下,见过这个。”

她摊开手,掌心躺着半片烧焦的麻布,边缘参差,像是从大火里抢出来的。布上用黑灰画着同样的三道叉。

“他们用这个记粮车。”少女声音发抖,“一车一道,三道就是三车粟米。我娘……她看见了,不敢说。”

陈麦穗接过布片,翻来覆去地看。麻布质地粗糙,和她曾在战俘包袱里见过的一样。她忽然问:“你娘知道这事?”

少女点头:“她说,盐商和北边的人有勾结,运的不是盐,是粮。可她不敢拦,怕被灭口。”

陈麦穗把布片收进鹿皮囊,和残片、竹简放在一起。她转身往村外走,阿禾迎上来:“东沟渠口挖好了,水下来了三寸。”

“不够。”她说,“再挖深两尺。”

阿禾皱眉:“人手不够,堤上还要抽丁。”

“那就把堤上的女人调回来。”她声音不高,“男人能挖渠,女人就能扛土。你去传话,谁不去,家里分粮减半。”

阿禾愣了愣,转身就走。

陈麦穗站在田头,望着那片刚插下薯种的盐田。风刮过,浮土打着旋,竹签东倒西歪。她从囊中抽出炭笔,在田边那块早已被她用作标记的石头上,快速画下一个圈,圈中郑重地写了个‘五’。然后她蹲下,用手扒开一撮土,看了看薯种埋的深度,又压实。

傍晚,她回到屋,重新铺开《拓荒图》。油灯昏黄,她用炭笔在那三道叉旁边画了个圈,又在图边缘标出七处可开荒的坡地。她正要收笔,忽然发现——那三道叉的刻痕,比其他线条浅,像是后来加的,而且方向微微偏左,像是左手刻的。

她放下笔,吹灯。

黑暗里,她听见自己指甲轻轻刮过桌面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她带着阿禾和五个妇人去西南洼地勘察。地势低,积水未干,踩上去泥浆没到脚踝。她用竹竿探了探土层,又抓了把泥闻了闻。

“能种。”她说,“先排水,再铺草木灰。”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她抬头,一队商旅模样的人正从北边官道过来,领头的骆驼背上插着旗,旗角卷着,看不清图案。她眯眼看了看,忽然盯住最后一辆马车的车底——那里用黑漆画着一道叉,湿泥还没干透。

她望着那道叉,脑海中突然闪过上元灯会那夜蒸饼底面的火纹,二者竟有相似之处,都是三道痕迹的排列组合,只是位置和表现方式不同,这会是巧合吗?

她转身就走,步子越走越快。

回到村口,她拦住正要去井台打水的赵王氏女儿:“你昨天说的马车,是不是有骆驼?”

少女点头:“三匹,驼峰上挂着铜铃。”

“铃声几响?”

“三长两短。”

陈麦穗攥紧了鹿皮囊。她忽然想起上元灯会那夜,她塞进陶瓮的蒸饼,底面就刻着“三长两短”的火纹。那灯后来被戍卒插进城门陶瓮,火光映出裂痕——而那裂痕的走向,和现在这张《拓荒图》上的水脉线,竟是一样的。

她快步回屋,从囊里抽出竹简,翻到记灾情那页。血字“流民自北来”已经干了,颜色发黑。她用炭笔在下面画了一条线,连向西南洼地的三道叉,又从叉画出一条虚线,直指盐田中心。

她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那片刚种下的红薯地。日头正高,风停了,竹签上的布条垂着,一动不动。

她感受着囊中残片的凉意,将其握在掌心。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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