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睁大眼睛看看!”他粗壮的手指因极度的激动和悲愤而剧烈颤抖,笔直地指向桶壁上那狰狞的、半干的泥浆,“是泥!是扎心的泥巴!一滴救命的水都没有!一滴都没有啊!”他嘶吼着,如同陷入绝境、伤痕累累的野兽,将手狠狠插进那半干的、令人绝望的泥浆里,撕下一大块,用尽力气高举向毫无怜悯的苍穹,泥浆淅淅沥沥地滴落,像是大地流干的眼泪。
“红眼井的水线!降了整整两丈!还要多!它快咽气了!我们再这样干等下去,连五天!连五天都撑不过去!!”他死死攥紧手中的泥块,泥块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碎裂成齑粉,泥尘纷纷扬扬落下,如同祭奠的纸钱。
“我们的苦荞要旱死!牛羊要渴倒!我们这几百口人……要活活渴死!就在这儿!在自己的祖宗地里!!!”
最后一撮泥末无力地砸落,瞬间便被干渴到极致的大地贪婪地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死寂!绝对的死寂!绝望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潮,瞬间冻结了场上每一个人的血液。无形的铅块砸入每个人的胸腔,压弯了早已被生活重担压驼的脊梁,扼住了每个人脆弱的呼吸。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了。压抑的、来自妇女和老人的呜咽声如同幼兽悲鸣,却被这更加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轻易碾碎。众人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木雕泥塑,只能在彼此同样绝望的瞳孔里,映照出更深、更黑暗的深渊。
然而——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冰潮般即将彻底吞没整个红星村的最后时刻——
一道清冷、坚毅,如同冰锥裂石般的声音,骤然刺破了凝固的死寂:
“山阳坡!!野熊坳!!那条老‘水脉子’!”
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海水,哗地向两侧分开。陈旭奋力从人群中挤出,像一块坚定的礁石冲破悲观的浪潮。他面容黝黑如炭,汗渍与暗红的泥点还清晰地留在脸上,带着一股刚从荒山野岭搏斗归来的粗砺气息和蓬勃朝气。
他双眉如墨,锋锐似刀,此刻正因为激动和急切而紧锁于额前,在眉心刻下一道深峻的悬针纹。然而,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锐利如高山之上翱翔的雄鹰——却燃烧着灼灼的火光,穿透沉黯的、弥漫着绝望的晨雾,死死锁向远方那道被朝霞凄艳金光镀上边缘的苍茫山梁。
“那是两三年前!我随阿爷进山采药,无意中钻过那道早已塌陷废弃的老石缝!我进去过,就是那儿!”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渴望而发紧,眼底的灼热仿佛能点燃空气,“裂缝尽头的石壁湿得能拧出水来,苔藓长得又厚又绿,像铺了层厚厚的羊毛毯,用手一按就能渗出水珠!那股子往骨头里钻的湿凉水汽,比咱们村底下这口干涸的旱沟强百倍、强千倍!下面——肯定还有活水!一定有!”
他深吸一口滚烫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砸落在干裂的地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通往那里的古道早就被不知道哪年的泥石流冲垮了,地形绕得很,还他妈的陡得吓人!可是——”陈旭猛地挥动手臂,动作充满了力量感,声音里爆发出一种生于大山、长于险境、面对绝境时才有的野性悍勇,“石头能堵住人的去路,能堵住入口,但大地肺腑里的活水,能被几块石头堵死吗?能被活活憋死吗?——扯淡!”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只要还有那股逼人的、实实在在的湿气,就证明那条‘水脉子’没死透!它还活着!那下面——绝对有能救我们全村人性命的活水!”
这话斩钉截铁,如金石坠地,在这片被绝望笼罩的土地上,更像是一道划破夜空的惊雷,轰然炸响在死水般的人群中。
“野熊坳?那条只在老辈人嘴里传了几辈人的老古道?”索拉支书原本因为疲惫而昏黄的瞳孔骤然收缩,紧接着,竟迸出两道锐利如实质的精光——那光芒里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撼,以及对遥远传说的模糊记忆,却又隐约跳动着一点微弱的、几乎熄灭的火苗,像是被少年斩钉截铁的眼神和语气瞬间点燃了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某个碎片。
“那、那还是我爷爷那辈人嘴里的‘鬼门关’!”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带着本能的质疑和对未知危险的担忧,“老辈人说下面可能通着暗河泉眼,可几百年前一场惊天的塌方,整条路早被千斤巨石和泥石流埋得严严实实!如今怕是石头砸得乱七八糟,怕是连根耐活的茅草都他娘的不长!危险得很!”
“路荒了,人就怕了?坐在家里干等着渴死,那才叫真正的绝路!”陈旭的声音如利刃出鞘,劈开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带着山民骨子里与天争命的悍勇与决绝,“石头能堵住人道,还能把大地肺腑里的活水憋死?能把奔流的地脉掐断?——笑话!”他眼神灼灼,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对自然规律的深刻直觉:“只要有那股逼人的湿气,就证明水脉还在!它憋不住,它就渴望破土奔流!我钻过石缝深处——那股冰透衣裳、直往骨头里钻的水汽,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绝对有活水,绝对能救命!”
陈旭带着火药味的吼声如滚石般砸向人群的瞬间,静立另一侧的苏瑶,心口猛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骤然攥住。几天前,父亲苏文远——省城农科院的农业专家,与紧急抽调至红星村支援抗旱的水文地质工程师赵大鹏,顶着能把人烤焦的烈日,在山脊上进行勘察时的对话,此刻如积蓄已久的闷雷,在她灼热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关键在地质结构!凉山地区地质构造特殊,山势险峻、沟壑纵深,地表水系虽然脆弱易旱,但地下却往往藏着庞大如人体脉络般的暗河网络与古泉眼,水量异常丰富。很多古老的出水口并未真正枯竭,只是被历年泥石流、倒伏的古树根系或崩落的山石堵死了出口,才沦为沉默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