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凉山,在暴雨洗礼后显出一种疲惫而澄澈的宁静。天空像是被彻底揉洗过的靛蓝,湿润地覆盖在群山上。
阳光重新洒落,收敛了锋芒,变得柔和温润。光线如打磨过的玉髓,带着沉甸甸的暖意,懒洋洋地铺在积水上,蒸腾起氤氲水汽,将山谷罩在一片朦胧雾帐中。光在其中穿行、折射,化成梦幻的光带,静静悬浮。每一次呼吸,都浸满草木与泥土被雨水冲刷后的腥甜气息,直抵肺腑,带来一种混杂腐朽与新生的生命感。
风雨仿佛剥去了山峦的阴郁面纱,雨水将山体涤荡得异常通透,每一道沟壑、每一段山脊都清晰袒露,如巨人终于显露苍劲的骨骼。峰峦从眼前延伸至天际,宛如层层推向远空的凝固巨浪。
山间的绿,像是被神匠酣畅淋漓地晕染——墨玉般的苍松为底,翡翠似的阔叶林聚成树海,青翠如碧玺的灌木跃动其间,远处草甸则如淡雅水墨,温柔地接住天空的边缘。
这万千绿意并非死寂,随山势起伏、光影流转,仿佛在低语。光与水交织,绿意饱满得几乎滴出生命的浆液。静心细听,似能捕捉根系贪婪吮吸、枝叶尽情舒展的微响。空气里浮动的,是亿万绿叶蒸腾出的、浓郁如实质的“绿色精魂”;仿佛伸手一握,就能掬满一掌蓬勃生机,听见大地肺腑深处原始而粗犷的呐喊。
视线拉近,落在植被稀疏的山腰。曾被牛羊踩踏、雨水冲刷的红壤,疏松绵软,在阳光下蒸腾出浓烈原始的泥土气息——混杂矿物腥与腐殖质的熟成味道。它浓重如黏稠血浆,霸道地占据每一次呼吸。
这湿腥之上,更交织着地底生命的微观交响:初生草芽顶破泥土,散发清冽甜香;而如背景低音般持续的,是腐叶与草根在菌类分解下滋生的酸腐腥膻。
这气息汇聚生与死、甜与酸,如同一幅气味绘就的古老图腾,沉沉弥漫在红星希望小学后山的新垦梯田上空,为这方土地笼上原始而近乎神圣的气场。
梯田是村民在工作组带领下,以愚公之志,靠铁镐锄头一寸寸开凿出的新生之地。田自山腰平缓处起势,顺坡层层跌落,如巨人足迹,延伸至山脚。午后阳光洒落,道道黑色田垄泛着湿光,如沉默琴键,静候丰收的乐章。新翻的泥土蓬松如红褐色巧克力,泛着油光。履带碾过的痕迹如巨蟒爬行的波状烙印——是钢铁与土壤粗暴而深刻的交锋。
阳光愈烈,湿土表层水汽渐散,凝结成一层薄如蝉翼的灰白硬壳,覆盖底下未干的肥厚泥层。它既昭示土地刚经历的翻动,也预告其身份的彻底转变——从荒芜野坡,变为托举全村希望的粮仓。
今天,这片崭新的田地注定要成为一方特殊的“战场”。昔日孩童们为嬉闹争抢地界而发出的喧哗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关乎生存的肃穆。这里是红星村百十口人挣脱贫困枷锁的最后寄托——代号“丰产1号”的荞麦良种,在历经反复试验与漫长等待后,终于获准在此落土生根。每一粒种子都凝结着科技人员的智慧与村民们的殷切期盼,如同整装待发的士兵,静候一声令下,便要入土新生,孕育希望。
指挥这群以红星希望小学学生为主的“童子军”投入这场无声战役的,是村校特聘的老专家王援朝。他是一位筋骨里仿佛都浸透了黄土的老人,花白的头发稀疏可见头皮,像落了一层薄霜。皮肤经年累月被高原的风霜烈日反复打磨,黝黑似陈年沉木,泛着均匀的油光。
他身上那件藏蓝色的涤卡中山装,早已洗得发白,袖口、肘部、肩头多处可见细密的缝补痕迹,有些地方甚至磨破了,泄出几缕灰白的棉絮。衣服旧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却被浆洗得异常干净平整,不见半点油污,透着一股旧式知识分子固执坚守的体面与尊严。裤腿高高挽至膝盖上方,露出两截瘦骨嶙峋、却异常结实的小腿,黝黑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褶皱与裂纹,如同揉皱的老牛皮纸。深紫色的静脉血管如同干枯的藤蔓蜿蜒突起,沿着腿肚盘曲而上,无声地诉说着他毕生躬身土地、栉风沐雨的漫长岁月。
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如酒瓶底的黑框眼镜,镜片上满是划痕与油渍,模糊了后面的眼神。右侧的镜腿曾断裂过,被厚厚的、已然发黄的医用胶布紧紧缠绕固定着,修补方式笨拙却顽强,透着一股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的倔强生命力。
然而,当视线艰难地越过那副厚重、布满岁月刻痕的镜片,落入他深陷的眼窝时,所有因外表而产生的些许滑稽之感便会顷刻消散。那双眼底跃动着的,是一簇近乎狂热的、焦灼而执拗的火焰。那光芒锐利如刃,执着似钉,带着灼人的专注,仿佛荒原上永不熄灭的野火——是对足下这片苍凉大地、对每一株即将破土而出的绿意、每一粒深埋着希望的种子,一种近乎图腾般的、刻入骨髓的虔诚信仰。这信仰,早已超越了个人的苦乐得失,融解了所有风霜雨雪与艰辛困顿,化作了支撑他那具枯瘦躯干屹立不倒的唯一核心。
此刻,他那双穿着解放鞋的脚早已深陷试验田黏湿柔软的红泥之中。鞋帮磨出了毛边,千层底穿了一次又一次,打着厚厚的补丁。灰蓝色的裤脚溅满了大块黄褐色的泥点,像是这片古老土地为他授下的、最直白也最无可辩驳的勋章,成为他身份最深刻的烙印。
“集合!分派!”老专家王援朝的声音猛地炸开,嘶哑、干涩,如同破旧风箱竭力挤压出的喘息,又像砂纸用力摩擦铁器般刮过每个人的耳膜,带着钝刀割牛皮似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猛地扬起一只手——那手背上布满了深壑般的皱纹,指关节因长年劳作而粗大变形,如老树的根瘤,还沾着湿润的新泥——用尽全身力气,在半空中挥砍而下!动作幅度极大,带着一股要劈开凝滞空气的决绝,与不容置喙的权威。
“铁柱!张二娃!李强!”他嘶声喊道,沙哑的嗓音像是带着钩子,直刺人群里几个皮肤黝黑、身形粗壮的半大少年,“你们几个,腿脚麻利的,去西边那块地!把那边沤好的基肥给老子摊开、铺匀喽,仔细挑!”他手臂一挥,斩钉截铁地定下方向,“记住喽:深褐色、表面挂白霜、干爽成型的,是宝,是金疙瘩!那些发黑烂臭、能熏倒苍蝇的——全是废料,统统给老子堆到一边去!”